#第贰章
琴水画中梁
The Solitarily Ramble of Orphan
裳屋落梦
A dream about hints
美女出东邻,容与上天津。
整衣香满路,移步袜生尘。
水下看妆影,眉头画月新。
寄言曹子建,个是洛川神。
——骆宾王《咏美人在天津桥》
1.
清秋九月,阴气渐重,露凝而白。二候玄鸟归。
先秦云:白藏,今曰:白露。
黄历道:鸿雁来,玄鸟归,群鸟藏羞。移徙、交易、启攒诸事不宜,当洗手焚香,求事顺逐。
一切似乎还平安,错综复杂的丝线盘绕在四周,仅从猜测便仿佛可以令人觉得失控即在一瞬间的事而已,但现实中它们却惊人地达到了一种巧妙的制衡,真是奇迹一般的走运,但细微的寂静却令人更加不敢松懈。
昨夜一场细雨过后的天气清新怡神,所谓金风送爽,这感觉不禁让人望着天际深吸一口气,接着所有能赞美这种秋高气爽的奇妙联想,但南方毕竟不那么容易寒凉,微风吹拂起衣袖,仍能够让人感受到阵阵暖意。
琴川的西坊泰安街,斑驳苍沥的青石路浸润出一种晶莹的湿意,混杂着街旁巷口香气迷人的各色小吃,从一早便在市坊上弥散开来。
“子英~这儿竟有的卖洛阳的牡丹饼~看上去很诱人呐,咱俩运气真好。”
周水仪停留在街边一家店面提阶上,朝着身后的禁卫青年兴奋地摇手笑道。在纯白色的衣袖间露出了他纤白的双手。
“已经好多年没看到它的踪影了,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买到!”
还真是个孩子气的人,也不怕被人看笑话,桓子英心想着,来到他的一旁。
他微微皱眉说道:“快中饷了,太子殿下还在等我们呢,快走吧……”
这时他看着油锅中正煎煮着香气弥漫的牡丹饼,心头猛然顿了顿,“这是……”
“洛阳牡丹饼啊。”
周水仪想都没想,很得意地耸肩说道,但他又瞬间意识到什么,忽然捂住自己的嘴巴,发现桓子英的左手已经握起禁卫军佩剑的子英,双眼的英气紧盯着这家店异国打扮的伙计冷声问道:“你是北人?”
这忽然之间的变故,吓得店家跌坐在地上。
“大人……怎……怎么了…………”一下子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天呐……又来了……”
周水仪一脸懊恼地拍了拍脑袋,后悔自己口快说了出来,便以一个质问苍天的架势连忙把桓子英拽回了街道上。一口脱力地说道:“哎哟……我的桓大人,你也太敏感了吧,人家明摆着一副良民的脸,你还想他是北魏来此的耳目不成?”
桓子英正了正禁卫军的锦袍,不服气地说道:“他卖的可是洛阳的小吃诶,再着他的鲜卑异服……不是那些北人是什么?”
周水仪噗哧一笑,摊手摇头道:“我们皇城不是龟兹、波斯、疏勒、高句丽的商旅都有么,话说经我观察,有些北魏的鲜卑人可比我们汉人都热爱中原的文化,真有意思。不久前北魏有些鲜卑人不也来京开店么?难不成皇城里就充斥着五湖四海的探子了?”他反问着,又闭眼拍拍胸脯骄傲地笑道:“刚才这洛阳的牡丹饼,水仪可也会做哦,难道我也成北魏的人了。”
桓子英看了看周水仪那副“意气风发”与“持才傲物”混搭的欠揍表情,语气十分老成地沉吟“……水仪~”
“嗯?”
“我看这事不一定……”
周水仪:“……”
2.
是谁,在用古琴弹奏我的曲调? 好真切的琴声,好真切……
一位身着红缎长裙的少女停下了手中的弹奏,侧耳静静倾听起来,却发现适才的声音并没有再次出现在耳际,便继续拿起乐谱复而拨弄起琴弦。
琴声再次流淌在了整个清晨气息的楼阁中,音韵流转,婉约而悠长。
不,不要再唤醒我那早已化为纤尘的身躯。以及那水下波光恍惚的回忆…… 可为什么……终究是感觉到如故的凄伤。 如故的……
“是有人在吗?”少女再次抬起双手,转过身向四周望去,但平静的气息未曾有一丝的异样。
少女捋了下自己的齐肩短发,似乎对适才耳中莫名的说话声而感到迷惑。
这个时候,门扉渐渐推了开来。带着一缕清晨透明的蓝色晨光,一个女子用着柔软如同春日柳絮般的语气说道:“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3.
桓子英口中的淋瑛阁,是位于琴川西坊泰安街南端尽头的一处行宴邸店。
此处正是城中最繁华的中心地段,商贾云集,铺肆林立,车水马龙。
整个主楼玲珑小巧,却也优雅别致,与不远处刚兴建的一座方棱佛塔所交相辉映,细细还能听见塔楼承露翼角上叮咛的清脆铜铃声。
“到了么?水仪你倒像是这儿的熟客了~”
桓子英停下脚步,站在了泰安街的尽头,抬头正看见用汉楷书写“淋瑛阁”的丹纱牌匾,在灿烂的阳光中字体显现出了一种独特的柔美娟秀。
桓子英转头问道:“你刚才说这淋瑛阁是个女孩子开的……叫什么来着。”
“顾恺之。”
“这应该不是真名吧。”
周水仪微微一笑,两眼露出一丝狡诘。“上次受邀来淋瑛阁参加‘洗尘宴’时,似乎并没有见到这位女主人。”
桓子英挠了挠头说道:“原来上次听兰钦所说的洗尘宴便是在这儿啊~今日太子殿下不知怎么会也选在这儿?但为什么还会这么巧……不止是太子殿下,我们居然还会收到这位神秘的淋瑛阁主人的请帖。”
一阵秋风扫起街头枯黄的梧桐落叶,淋瑛阁流苏横檐上的大红店幡也微微飞扬起来。
“咦~好有不祥的预感啊。”桓子英咧了咧嘴说道。
周水仪看了桓子英一眼,身子侧到他身上坏坏地轻笑道:“呵……佳人有约都得先壮壮胆哦~不过这女主人在请帖中写这个名字,这让我十分感兴趣……”
“子英,你怎么在这儿?难不成你也受太子殿下白露之约来这儿赏曲?”
这时桓子英只听见有人叫他,转身定睛一看,瞧见从街对面一前一后走来两人,招手朝前一位笑道:“岚,你也来啊。”说着便对一旁的周水仪介绍道:“这是我们左禁卫常侍韦岚,一伙的……”
此人渐渐已来到面前,只见他身材高挑修长,着装与子英相仿,都为禁卫军丹青墨染的长袍,口中半含有的一根须草与神情的随意不羁,略和领口玄深色绒毛显露的一丝庄重之气不相符。
韦岚接着桓子英的话,点头笑道:“是啊,我们从小就一起比剑术,还曾一起考禁卫,对吧子英。”
“我们,是初次见面吧。”周水仪礼貌地作揖笑道,神情却十分耐人寻味。话锋一转,他忽然拍了拍桓子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一脸“阴森”地缓缓凑到桓子英耳边轻声说道:“人家都左禁卫军‘常侍’了,比你整整高了三品耶--。”
桓子英表面极力保持一脸微笑的状态,可心底已经把周水仪一连抽了三百零一下,抽完再像打麦一样摔到麦须漫天飞扬……
这时他眼角余光忽然瞧见从韦岚身旁闪出一个身材较矮的人,不会是他吧?
“你好啊,刚上任的中郎将大人。”语气不缓不急,傲慢与平静间处理得恰到好处。周水仪见此人身著茜红色的精致禁卫制服,与桓子英、韦岚的墨色相异,华美与高贵的鲜艳跃然眼前。
且衣袂修边暗织金线,发髻上悬着数缕琉璃菱珠,点缀起秀长的墨发,腰间并挂三把外形相同修长赫漆的华美佩剑,其中一把正与桓子英的相同,禁卫军佩剑——仕臣剑。
在吐字间,这位红衣公子温婉而雅的清秀儒生脸庞却无比渗透出一种凌然盛气之感。
周水仪微微一笑:你果然还是来了。想着,便向后退了半步。
4.
桓子英表面上保持着镇定,但心中却在极力克制自己那遭遇平身最不想看到的人后,波涛汹涌的抓狂感受。
他微微咬牙说道:“檀琴,你怎么会在这儿?”
周水仪只见桓子英额头突暴几根青筋,脑后不禁流了滴汗。
左禁卫上将军檀琴抬眼淡淡说道:“身为陛下唯一亲点的护驾,太子的宴会本人自然需要前来,不然便是玩忽职守了。”
桓子英夸张地笑道:“啊哈~那是那是,这什么宴的也的确适合某人‘以色惑君’的效果。”
似乎话根本没进檀琴耳朵里,这位红衣公子仍是淡淡说道:“桓大人这‘某人’也不妨说来听听。不过我听说不久前这有人大半夜的擅离职守还说看见‘女鬼飞天’之类的东西,这种编的离谱的理由,还真不知道是不是大白天吃错药了还是忘记吃了?”
一旁的韦岚捂脸叹道:“这两人又来了……”
周水仪则是一副‘不干涉禁卫军内政’的姿态退到一边,微笑着对韦岚轻松地说道:“不是冤家不聚头喔……”大有看热闹的意思。
这时又见桓子英继续保持一副疾恶如仇的样子对檀琴不爽说道:“上司还一直关心着属下的吃药问题,真是令人感动不已啊。”
檀琴平静地吐字道:“应该的。作为上司,什么时候有幸为手下办些准备后事之类的任务,也是我分内的事情。”
气氛此刻都已凝成紧弦,檀琴与桓子英一矮一高的目光相触,几乎都能感受到两人火花的碰擦,周水仪和韦岚也早已被这恐怖的气氛逼退到墙角。
就在这时,淋瑛阁中的一位侍女匆匆跑来说道:“各位大人,太子殿下已在楼上就座,请快上楼吧。”
韦岚则是视她如救命的神仙姐姐,连忙笑道:“好好好,我们这就来。”
周水仪则在一旁很无力的看着韦岚感激涕零的表情。用余光瞟了一眼檀琴,便也进入了淋瑛阁。
5.
一行人跟着前面的侍女,走在黛色毛毯铺着的垂帷长廊中,眼前无限飘闪着金纱暗丝,那是随着微风而浮动的纱帘。
一行人不觉已渐渐来到淋瑛阁主楼,周水仪心中忽然闪过一丝疑惑,感觉场面缺少了什么。
再细想到:几乎没有一个人提到永世公主,这是怎么回事?看着样子并没有来这个宴会,但左禁卫军以及一些太子左卫率的人却都依稀到场了,是檀琴疏忽了?不对……怎么其他人都只提及太子殿下而未有说到她呢?
而似乎在收到的玉兰巾请笺上唯独我有她的名字,连子英也是我告诉他才知道的,这又是怎么回事?想到这儿自己不经停住了脚步。
还沉浸在思绪之中的周水仪,身后幽然响起一阵云间仙籁般的琴声,仿佛是耳边轻诉的低回,让人无法明晰或远或近的旋律。
周水仪转身朝冗影斑驳的长廊望去,并没有看见任何异象。
长廊下精致典雅的映日莲池,微微泛动着涟光。周水仪悄悄移步,深色如水潭的双目忽然看到了什么东西,与其他人相反,朝着淋瑛阁的深处缓缓走去。
而此时似乎桓子英等一行人都并未感觉有异,已步入宴厅拜见太子。
咦?水仪呢?桓子英刚一落座才发现这位本会冲在第一个和太子殿下没大没小说笑的家伙并没有跟上来,不禁皱眉起来。
这时宴厅一旁款款走来一位女琴师,微微笑道:“掌柜身体不适,今日便由我来为殿下和诸位大人献奏一曲汉谱的洛阳故调,还望宽恕。”
但这一切似乎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面前的琴师是堂堂的大梁公主!
6.
淋瑛阁 为琴川风雅首阁。
不只有作为生意所的主楼,其深处实有一座园林府第,据说是晋朝江南士族所留,后来便有盐商一掷千金购下此阁。
在几经易手,不断完善中,它的奢华完美无以加复。而原来士族之家的那份典雅精致的高贵气息并没有因此而淡去,只是经过岁月的沉淀,让人更有一种隐约的幽秘之感。
周水仪顺着悬阁长廊一路走至淋瑛阁内园,琴声已经越来越近。
穿过长廊尽头的水榭,周水仪听到了前面些许动静,停下脚步,跃身闪入水榭之上的小阁之中,长衽飘然间悄无声息地落地,这时从长廊隐没的拐角处走来几位有说有笑的侍女。
“呼~差点被发现了。”
周水仪瞧着侍女渐渐绕廊远去,转身欲离。
就在此时,他分明听见又一阵短促的琴声从自己所处的小阁楼台内传出。
未央的涟涟漻池,映约出遮楼的繁茂青叶,波光下也跟随起琴音,摇曳有声。
周水仪抬手虚空一捋,若将存在于异界的游丝轻轻捻起,目光不禁出神停驻“这是怎么回事……刚才在不远处便看见了这种灵气,难道此处会有怪异?”
此刻周水仪忽然感觉到冥冥中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控制了自己的身躯,让其被迫弯腰直面园中之央的幽雅莲池,周水仪定睛一看,只见一幕充满着深邃不祥的画面,荧荧泛着银蓝的鬼魅之火,出现在了水中!
就在同时,水面开始不安起来,池底不断泛起连串的泡沫,周水仪企图勉强恢复自己的意志,远离池水。然而水面像是一面充满了妖气的魔镜,周水仪的身躯已被这无形的奇怪力量牢牢控制,并突如其来地释放出了惊人之力,强行将他推下栏杆,仿佛要将他吞噬。
而此刻的周水仪已无力抵抗这般力量,意识虚弱而模糊。双眼已失焦无神,身子朝下从悬阁坠落,疾风带起双鬓的长发,飘散在了空中,白皙俊秀的脸庞流露出了失神的茫然。
时间仿佛停摆顿滞,就在自己悬空下坠的那一瞬间,自己面前的小阁窗户悠然推开,细碎而闪烁的尘埃随意飘散起舞。
映在眼前的是一对水盈盈的明眸。
瞳孔的颜色来自扑朔神秘的异域,颜色如同东海的天空,呈现着湛蓝的清澈色泽,朦胧间传递出一丝暧昧,让自己倏然恢复了自己黯淡的神志。
虽然,我在坠入水中之前,一种力量强行让看到了内心那些最不愿意看到的画面,看到的那是一种能够令自己的感情立即失控的东西,是无法逃避的命运。
但是,那时的我决定珍藏着这一份回忆,我们生命中第一次仓促的相逢……
7.
宴厅之上款款走来的公主刚说完,只见主宾楼里除了太子之外的所有人看到这个场景,都纷纷跪倒在地。
“属下不敢!”群臣齐声说道。
“都起来起来。”永世公主一看,摆手笑着说道。“太子殿下,你快叫他们起来吧。”
“姐姐诶……这不合适吧……”太子萧统皱了皱眉,犹豫着说道。
“没事~让他们都起来起来吧,我倒也是好不容易有兴致啊~这么不赏脸?”
永世公主摆出一副快要生气的样子,太子摇了摇头,做了个手势,对着正厅中的官员们说道:“那……都起来吧。”
又是一阵忙乱,其中坐在太子边上的檀琴一言不发盯着此刻身着金色公主服饰的妩媚动人的公主,脸色却显得严肃而冷峻。
永世公主也就在此刻微笑地看到了檀琴,目光交集间两个人都似乎都明白了什么,一个垂睑饮下一盏桂花酒,而另一个则是微微一笑,抬手缓缓落在琴弦之上,转弦数声,调如流泉。
琴水画中梁
The Solitarily Ramble of Orphan
裳屋落梦
A dream about hints
美女出东邻,容与上天津。
整衣香满路,移步袜生尘。
水下看妆影,眉头画月新。
寄言曹子建,个是洛川神。
——骆宾王《咏美人在天津桥》
1.
清秋九月,阴气渐重,露凝而白。二候玄鸟归。
先秦云:白藏,今曰:白露。
黄历道:鸿雁来,玄鸟归,群鸟藏羞。移徙、交易、启攒诸事不宜,当洗手焚香,求事顺逐。
一切似乎还平安,错综复杂的丝线盘绕在四周,仅从猜测便仿佛可以令人觉得失控即在一瞬间的事而已,但现实中它们却惊人地达到了一种巧妙的制衡,真是奇迹一般的走运,但细微的寂静却令人更加不敢松懈。
昨夜一场细雨过后的天气清新怡神,所谓金风送爽,这感觉不禁让人望着天际深吸一口气,接着所有能赞美这种秋高气爽的奇妙联想,但南方毕竟不那么容易寒凉,微风吹拂起衣袖,仍能够让人感受到阵阵暖意。
琴川的西坊泰安街,斑驳苍沥的青石路浸润出一种晶莹的湿意,混杂着街旁巷口香气迷人的各色小吃,从一早便在市坊上弥散开来。
“子英~这儿竟有的卖洛阳的牡丹饼~看上去很诱人呐,咱俩运气真好。”
周水仪停留在街边一家店面提阶上,朝着身后的禁卫青年兴奋地摇手笑道。在纯白色的衣袖间露出了他纤白的双手。
“已经好多年没看到它的踪影了,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买到!”
还真是个孩子气的人,也不怕被人看笑话,桓子英心想着,来到他的一旁。
他微微皱眉说道:“快中饷了,太子殿下还在等我们呢,快走吧……”
这时他看着油锅中正煎煮着香气弥漫的牡丹饼,心头猛然顿了顿,“这是……”
“洛阳牡丹饼啊。”
周水仪想都没想,很得意地耸肩说道,但他又瞬间意识到什么,忽然捂住自己的嘴巴,发现桓子英的左手已经握起禁卫军佩剑的子英,双眼的英气紧盯着这家店异国打扮的伙计冷声问道:“你是北人?”
这忽然之间的变故,吓得店家跌坐在地上。
“大人……怎……怎么了…………”一下子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天呐……又来了……”
周水仪一脸懊恼地拍了拍脑袋,后悔自己口快说了出来,便以一个质问苍天的架势连忙把桓子英拽回了街道上。一口脱力地说道:“哎哟……我的桓大人,你也太敏感了吧,人家明摆着一副良民的脸,你还想他是北魏来此的耳目不成?”
桓子英正了正禁卫军的锦袍,不服气地说道:“他卖的可是洛阳的小吃诶,再着他的鲜卑异服……不是那些北人是什么?”
周水仪噗哧一笑,摊手摇头道:“我们皇城不是龟兹、波斯、疏勒、高句丽的商旅都有么,话说经我观察,有些北魏的鲜卑人可比我们汉人都热爱中原的文化,真有意思。不久前北魏有些鲜卑人不也来京开店么?难不成皇城里就充斥着五湖四海的探子了?”他反问着,又闭眼拍拍胸脯骄傲地笑道:“刚才这洛阳的牡丹饼,水仪可也会做哦,难道我也成北魏的人了。”
桓子英看了看周水仪那副“意气风发”与“持才傲物”混搭的欠揍表情,语气十分老成地沉吟“……水仪~”
“嗯?”
“我看这事不一定……”
周水仪:“……”
2.
是谁,在用古琴弹奏我的曲调? 好真切的琴声,好真切……
一位身着红缎长裙的少女停下了手中的弹奏,侧耳静静倾听起来,却发现适才的声音并没有再次出现在耳际,便继续拿起乐谱复而拨弄起琴弦。
琴声再次流淌在了整个清晨气息的楼阁中,音韵流转,婉约而悠长。
不,不要再唤醒我那早已化为纤尘的身躯。以及那水下波光恍惚的回忆…… 可为什么……终究是感觉到如故的凄伤。 如故的……
“是有人在吗?”少女再次抬起双手,转过身向四周望去,但平静的气息未曾有一丝的异样。
少女捋了下自己的齐肩短发,似乎对适才耳中莫名的说话声而感到迷惑。
这个时候,门扉渐渐推了开来。带着一缕清晨透明的蓝色晨光,一个女子用着柔软如同春日柳絮般的语气说道:“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3.
桓子英口中的淋瑛阁,是位于琴川西坊泰安街南端尽头的一处行宴邸店。
此处正是城中最繁华的中心地段,商贾云集,铺肆林立,车水马龙。
整个主楼玲珑小巧,却也优雅别致,与不远处刚兴建的一座方棱佛塔所交相辉映,细细还能听见塔楼承露翼角上叮咛的清脆铜铃声。
“到了么?水仪你倒像是这儿的熟客了~”
桓子英停下脚步,站在了泰安街的尽头,抬头正看见用汉楷书写“淋瑛阁”的丹纱牌匾,在灿烂的阳光中字体显现出了一种独特的柔美娟秀。
桓子英转头问道:“你刚才说这淋瑛阁是个女孩子开的……叫什么来着。”
“顾恺之。”
“这应该不是真名吧。”
周水仪微微一笑,两眼露出一丝狡诘。“上次受邀来淋瑛阁参加‘洗尘宴’时,似乎并没有见到这位女主人。”
桓子英挠了挠头说道:“原来上次听兰钦所说的洗尘宴便是在这儿啊~今日太子殿下不知怎么会也选在这儿?但为什么还会这么巧……不止是太子殿下,我们居然还会收到这位神秘的淋瑛阁主人的请帖。”
一阵秋风扫起街头枯黄的梧桐落叶,淋瑛阁流苏横檐上的大红店幡也微微飞扬起来。
“咦~好有不祥的预感啊。”桓子英咧了咧嘴说道。
周水仪看了桓子英一眼,身子侧到他身上坏坏地轻笑道:“呵……佳人有约都得先壮壮胆哦~不过这女主人在请帖中写这个名字,这让我十分感兴趣……”
“子英,你怎么在这儿?难不成你也受太子殿下白露之约来这儿赏曲?”
这时桓子英只听见有人叫他,转身定睛一看,瞧见从街对面一前一后走来两人,招手朝前一位笑道:“岚,你也来啊。”说着便对一旁的周水仪介绍道:“这是我们左禁卫常侍韦岚,一伙的……”
此人渐渐已来到面前,只见他身材高挑修长,着装与子英相仿,都为禁卫军丹青墨染的长袍,口中半含有的一根须草与神情的随意不羁,略和领口玄深色绒毛显露的一丝庄重之气不相符。
韦岚接着桓子英的话,点头笑道:“是啊,我们从小就一起比剑术,还曾一起考禁卫,对吧子英。”
“我们,是初次见面吧。”周水仪礼貌地作揖笑道,神情却十分耐人寻味。话锋一转,他忽然拍了拍桓子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一脸“阴森”地缓缓凑到桓子英耳边轻声说道:“人家都左禁卫军‘常侍’了,比你整整高了三品耶--。”
桓子英表面极力保持一脸微笑的状态,可心底已经把周水仪一连抽了三百零一下,抽完再像打麦一样摔到麦须漫天飞扬……
这时他眼角余光忽然瞧见从韦岚身旁闪出一个身材较矮的人,不会是他吧?
“你好啊,刚上任的中郎将大人。”语气不缓不急,傲慢与平静间处理得恰到好处。周水仪见此人身著茜红色的精致禁卫制服,与桓子英、韦岚的墨色相异,华美与高贵的鲜艳跃然眼前。
且衣袂修边暗织金线,发髻上悬着数缕琉璃菱珠,点缀起秀长的墨发,腰间并挂三把外形相同修长赫漆的华美佩剑,其中一把正与桓子英的相同,禁卫军佩剑——仕臣剑。
在吐字间,这位红衣公子温婉而雅的清秀儒生脸庞却无比渗透出一种凌然盛气之感。
周水仪微微一笑:你果然还是来了。想着,便向后退了半步。
4.
桓子英表面上保持着镇定,但心中却在极力克制自己那遭遇平身最不想看到的人后,波涛汹涌的抓狂感受。
他微微咬牙说道:“檀琴,你怎么会在这儿?”
周水仪只见桓子英额头突暴几根青筋,脑后不禁流了滴汗。
左禁卫上将军檀琴抬眼淡淡说道:“身为陛下唯一亲点的护驾,太子的宴会本人自然需要前来,不然便是玩忽职守了。”
桓子英夸张地笑道:“啊哈~那是那是,这什么宴的也的确适合某人‘以色惑君’的效果。”
似乎话根本没进檀琴耳朵里,这位红衣公子仍是淡淡说道:“桓大人这‘某人’也不妨说来听听。不过我听说不久前这有人大半夜的擅离职守还说看见‘女鬼飞天’之类的东西,这种编的离谱的理由,还真不知道是不是大白天吃错药了还是忘记吃了?”
一旁的韦岚捂脸叹道:“这两人又来了……”
周水仪则是一副‘不干涉禁卫军内政’的姿态退到一边,微笑着对韦岚轻松地说道:“不是冤家不聚头喔……”大有看热闹的意思。
这时又见桓子英继续保持一副疾恶如仇的样子对檀琴不爽说道:“上司还一直关心着属下的吃药问题,真是令人感动不已啊。”
檀琴平静地吐字道:“应该的。作为上司,什么时候有幸为手下办些准备后事之类的任务,也是我分内的事情。”
气氛此刻都已凝成紧弦,檀琴与桓子英一矮一高的目光相触,几乎都能感受到两人火花的碰擦,周水仪和韦岚也早已被这恐怖的气氛逼退到墙角。
就在这时,淋瑛阁中的一位侍女匆匆跑来说道:“各位大人,太子殿下已在楼上就座,请快上楼吧。”
韦岚则是视她如救命的神仙姐姐,连忙笑道:“好好好,我们这就来。”
周水仪则在一旁很无力的看着韦岚感激涕零的表情。用余光瞟了一眼檀琴,便也进入了淋瑛阁。
5.
一行人跟着前面的侍女,走在黛色毛毯铺着的垂帷长廊中,眼前无限飘闪着金纱暗丝,那是随着微风而浮动的纱帘。
一行人不觉已渐渐来到淋瑛阁主楼,周水仪心中忽然闪过一丝疑惑,感觉场面缺少了什么。
再细想到:几乎没有一个人提到永世公主,这是怎么回事?看着样子并没有来这个宴会,但左禁卫军以及一些太子左卫率的人却都依稀到场了,是檀琴疏忽了?不对……怎么其他人都只提及太子殿下而未有说到她呢?
而似乎在收到的玉兰巾请笺上唯独我有她的名字,连子英也是我告诉他才知道的,这又是怎么回事?想到这儿自己不经停住了脚步。
还沉浸在思绪之中的周水仪,身后幽然响起一阵云间仙籁般的琴声,仿佛是耳边轻诉的低回,让人无法明晰或远或近的旋律。
周水仪转身朝冗影斑驳的长廊望去,并没有看见任何异象。
长廊下精致典雅的映日莲池,微微泛动着涟光。周水仪悄悄移步,深色如水潭的双目忽然看到了什么东西,与其他人相反,朝着淋瑛阁的深处缓缓走去。
而此时似乎桓子英等一行人都并未感觉有异,已步入宴厅拜见太子。
咦?水仪呢?桓子英刚一落座才发现这位本会冲在第一个和太子殿下没大没小说笑的家伙并没有跟上来,不禁皱眉起来。
这时宴厅一旁款款走来一位女琴师,微微笑道:“掌柜身体不适,今日便由我来为殿下和诸位大人献奏一曲汉谱的洛阳故调,还望宽恕。”
但这一切似乎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面前的琴师是堂堂的大梁公主!
6.
淋瑛阁 为琴川风雅首阁。
不只有作为生意所的主楼,其深处实有一座园林府第,据说是晋朝江南士族所留,后来便有盐商一掷千金购下此阁。
在几经易手,不断完善中,它的奢华完美无以加复。而原来士族之家的那份典雅精致的高贵气息并没有因此而淡去,只是经过岁月的沉淀,让人更有一种隐约的幽秘之感。
周水仪顺着悬阁长廊一路走至淋瑛阁内园,琴声已经越来越近。
穿过长廊尽头的水榭,周水仪听到了前面些许动静,停下脚步,跃身闪入水榭之上的小阁之中,长衽飘然间悄无声息地落地,这时从长廊隐没的拐角处走来几位有说有笑的侍女。
“呼~差点被发现了。”
周水仪瞧着侍女渐渐绕廊远去,转身欲离。
就在此时,他分明听见又一阵短促的琴声从自己所处的小阁楼台内传出。
未央的涟涟漻池,映约出遮楼的繁茂青叶,波光下也跟随起琴音,摇曳有声。
周水仪抬手虚空一捋,若将存在于异界的游丝轻轻捻起,目光不禁出神停驻“这是怎么回事……刚才在不远处便看见了这种灵气,难道此处会有怪异?”
此刻周水仪忽然感觉到冥冥中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控制了自己的身躯,让其被迫弯腰直面园中之央的幽雅莲池,周水仪定睛一看,只见一幕充满着深邃不祥的画面,荧荧泛着银蓝的鬼魅之火,出现在了水中!
就在同时,水面开始不安起来,池底不断泛起连串的泡沫,周水仪企图勉强恢复自己的意志,远离池水。然而水面像是一面充满了妖气的魔镜,周水仪的身躯已被这无形的奇怪力量牢牢控制,并突如其来地释放出了惊人之力,强行将他推下栏杆,仿佛要将他吞噬。
而此刻的周水仪已无力抵抗这般力量,意识虚弱而模糊。双眼已失焦无神,身子朝下从悬阁坠落,疾风带起双鬓的长发,飘散在了空中,白皙俊秀的脸庞流露出了失神的茫然。
时间仿佛停摆顿滞,就在自己悬空下坠的那一瞬间,自己面前的小阁窗户悠然推开,细碎而闪烁的尘埃随意飘散起舞。
映在眼前的是一对水盈盈的明眸。
瞳孔的颜色来自扑朔神秘的异域,颜色如同东海的天空,呈现着湛蓝的清澈色泽,朦胧间传递出一丝暧昧,让自己倏然恢复了自己黯淡的神志。
虽然,我在坠入水中之前,一种力量强行让看到了内心那些最不愿意看到的画面,看到的那是一种能够令自己的感情立即失控的东西,是无法逃避的命运。
但是,那时的我决定珍藏着这一份回忆,我们生命中第一次仓促的相逢……
7.
宴厅之上款款走来的公主刚说完,只见主宾楼里除了太子之外的所有人看到这个场景,都纷纷跪倒在地。
“属下不敢!”群臣齐声说道。
“都起来起来。”永世公主一看,摆手笑着说道。“太子殿下,你快叫他们起来吧。”
“姐姐诶……这不合适吧……”太子萧统皱了皱眉,犹豫着说道。
“没事~让他们都起来起来吧,我倒也是好不容易有兴致啊~这么不赏脸?”
永世公主摆出一副快要生气的样子,太子摇了摇头,做了个手势,对着正厅中的官员们说道:“那……都起来吧。”
又是一阵忙乱,其中坐在太子边上的檀琴一言不发盯着此刻身着金色公主服饰的妩媚动人的公主,脸色却显得严肃而冷峻。
永世公主也就在此刻微笑地看到了檀琴,目光交集间两个人都似乎都明白了什么,一个垂睑饮下一盏桂花酒,而另一个则是微微一笑,抬手缓缓落在琴弦之上,转弦数声,调如流泉。
8.
曲声迴环,余音绕梁。
“啊啾~”周水仪身上裹着一条绣着团团牡丹花的锦裘,单手斜支着脑袋,正品赏着小阁后处的一座朱漆琉璃屏风,并时不时观察坐在不远处正在细心弹琴的女孩。
冰凉的水珠仍不时顺着发丝轻滑而下,这使得他那轻柔的眼神也流露着湿润的气息。
“为什么我会看到那一些东西,原来我还没有忘记……”
周水仪自言自语地摇头苦笑道。
前面传来女孩的腼腆的笑声:“周公子……可别感冒了。”
女孩执手用一把蚕丝质地的团扇,侧身轻掩起绛唇之间的柔美笑容,清澈的双眼总是闪烁着纯净的色彩。
真正与中原民族不同的是她那幻丽而华美,仿若天仙的淡金色齐肩短发,异常引人注目。
“周公子,我刚才弹的曲子还好听吗?”
这位柔婉而腼腆的女孩低头轻笑着,压了压她收膝的大红色长裙,放起古琴,从一旁檀木书匣中整理起了散落一旁的琴稿。
“嗯,这首曲子是白掌柜你自己编的么?很有河洛古风的味道呢……”周水仪揉了揉湿漉漉的长发,点头赞道。
面前的女孩仿佛不高兴起来,佯愠地一字一顿吐字道:“叫、术、儿~‘白掌柜’的称呼只是一本正经做生意时候才用呢。”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让周水仪也忍俊不禁起来。
“公子,是不是我的头发很招人眼啊?”白术似乎觉察出周水仪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头发上,不禁低声问道。“咳…”周水仪微微失态的被这句话呛到,连忙摆手说道“没有没有~”
白术一笑,说道:“这首曲子不是我的,而是好几年前一个故人在洛阳的时候赠与我的。”
“这样啊,看来我并没有猜错。”周水仪并不像桓子英一样在意所谓的北朝南朝,他看着面前金发碧眼的漂亮女孩白术似乎有些出神。
“公子,立秋那天是不是喝醉啦~”
金发的女孩突兀的笑着问到,周水仪双眼忽然闪过什么,惊讶道:“术儿怎么会知道?”
白术忽然觉得失言,便连忙摆手说道:“没什么没什么~”脸颊忽然出现了一片红晕。
周水仪看着她,忽然回想到一件事,敲头说道:“对了,嗯…术儿,你在写给我的请笺时为何冒名用东晋画家顾恺之的名字?”
“这是因为有件事想拜托周公子,你看……”女孩的脸色收起了笑盈盈的样子,伸出纤纤细手从身旁存放琴稿的书匣中缓缓取出一幅似画的纸轴。“公子是官人,朝廷里奇书珍宝必定不少吧。”
周水仪微微一笑,语气毫不在乎地说道:“大都是些陈年旧物,就拿我们秘书省司天台里的地天文演算与五行易理的藏书来说,如果尽信了那些老古董,那推算出结论太阳打西边出来也不无可能呢。”
这番话让白术耸起双肩“咯咯咯”掩口笑了起来:“周公子说笑了……不过我手中的这幅画卷你们那儿可真的不一定会有哦~”
9.
画卷缓缓舒展,仿佛一段封陈数载的回忆在面前渐渐拂去它最后一层尘埃。
经过了两百年的风尘展现在周水仪面前,正是顾恺之的名作《洛神赋图》,零星的光线穿透雕镂的棱窗,空气中反光的尘埃让这幅尘封已久的画卷,恍如隔世般展现出它完好无损的样子,就如同是昨日刚刚完成的作品。
微黄的画纸上依旧清晰地刻画着水墨迂回的笔路,不经意间,画彩之中悠远的洛水瞬间有种流潺的错觉。
在画卷中央,绝色洛神甩袖翩翩然起舞于水面。
“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白术说道:“我很久之前就听琴川的郡守说过,周公子对奇珍异宝的研究很有造诣,才冒失地请公子来这儿鉴别一下这幅画是否是……”然而她转头却看见周水仪正在静静端详着文案上的画卷,便没有打扰他,从一旁拿起水壶,煮起茶来。
周水仪静静评赏着面前的绝世珍品,一丝古怪之感袭然心间,突然他蓦地站了起来,无法置信那画中的洛神仙子竟是适才那个自己在刹那间坠入池水中,水面映出的那个深邃不祥的画面——一位惊慌失措溺亡水中的女子!
而此刻,琴声再次无端回响。
朔光之中,竟有数张琴稿从书匣中漂浮起来,环绕在了画幅上空,周水仪此刻感觉到仍是那股力量,此时终于彻底苏醒,灰暗的意境开始向小阁各个角落蔓延四散。
白术与周水仪一同被飞旋而起的琴稿环绕在中央。
“这琴声……好像是在画中响起。”白术虽然并不惊慌,但是无法掩饰心中的一丝紧张,无意间抓住了周水仪的衣角。
这位白衣的公子目光专注地盯着琴稿,点头说道:“这琴声便是数张琴稿所记载的古谱,也就是你刚刚所奏之曲。你故人送你的琴谱真不简单,今日我所遭遇的怪异恐怕也都是因它而起。”
“这就是说我无意之间用琴声打开了……”
白术话音未落,只见舒卷于文案上的画卷,开始不断延伸起来,墨色被吹拂剥落脱离了纸张,在蔓延无际的意境中无尽盘旋,尺寸之间竟形成了隔离于世的结界。
面对着转眼已化为黑暗的周围,白术紧紧拉起身旁周水仪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这是在哪?”“恐怕是在画中。”周水仪微微一笑“或许今天发生的这一切谜底都将在这里揭开了。”
黑暗之中忽闻远处流水潺潺,紧接着的景色如同水墨一般,点点展开在了身前巨大的空间,毫无防备的两人已真切地踩在了洛水河畔的金黄色芦苇岸边,似乎还清楚嗅到一丝丝草木的怡人淡香,望着本应存在于画幅之中的绮丽之景,自己竟能如同幻想般置身其中。
白术抬手掩唇,用惊讶的语气说道:“周公子,我们果真在画中了。景象和画卷所绘一摸一样。”
10.
四下安静异常,一阵微风轻浮而过,不远处忽然开来一队兵马,旗帜翻卷间赫然出现‘魏’字。周水仪猛见,心头不禁一惊,却观以汉隶体书写的文字,望着这似乎曾在书卷之中出现的熟悉场面拼命回想。
而此时出现一位身著金色富贵堂皇的女子却哭泣着被面无表情的军士拖向洛水,一旁站着一名身材矮小精瘦的内官正用着尖刻刺耳的语音读着手中金帛诏书,嘴角似乎挂起了一丝异样的邪笑,无情地看着那个女子挣扎着被人害死于洛水之中。
白术见了这般情景,心有怜悯。“公子,我们难道无法救救她……眼睁睁的看着……”
周水仪闭上双眼摇头道:“这景象只是封存在画中的一段往事,也是琴谱中留存的一段哀怨,如果我们擅自干涉,后果将无法预料。”
女孩放下眼帘,低头默默靠在周水仪身后,看着这般情景心感失落。
魏……洛水……被害的皇家女子……《洛神赋图》,还有洛风的遗曲……
“这是甄姬的怨灵。”
周水仪淡淡说道,自己曾从楼台上摔下时在池中所见之人,就是那历史中被大魏帝国皇帝曹丕与贵妃郭氏一同害死的甄皇后,也正是后人相传的洛水之神啊。
这时,他忽然两行眼泪涌出了眼眶,似乎是不忍看到这个画面,但却更像是沉溺在了自己独有的一份记忆之中。
有一天,我不顾一切跑到御史台,唯一一次在皇宫发疯似的用尽毕生所学的灵力施起足以置人于死地的法术,最终迫使那个人说出了真相。
真相只有五个字“禁卫军弑之”。
我早已预感到会是这个答案,只是需要一个确认而已……
自那之后,我便会做着同一个噩梦,同样的哭喊,本是传自一个陌生的女子,此刻却变成了自己的母亲……
一切,都带着浓重的血红之色。
周水仪缓缓控制住自己的心绪,睁开双眼,洛水之畔仓促隐去了刚才的画面,出现了一位青年独自一人不顾一切地冲入冰冷的洛水之中,似乎正在水中搜索那位女子的尸体,但此刻变得异常汹涌的洛水,使他成为一个失败者。
七步之间他曾挽回自己的性命,却无力寻回心爱之人的尸首,那是何等的凄惨。
青年登上河畔巨石之上,从身后取出一把苍桐古琴,抱膝弹吟,追思亘古悠长而凄伤……
“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11.
这琴声,穿透苍穹,穿透心扉,正是琴稿上那完整的遗曲。
周水仪闻见,不禁苦笑道:“唉~陈思王果真是个如此专情之人。”
“陈思王?这人是曹植。”白术惊异道。
“嗯,陈思王曹植爱慕甄宓而不可得,便著《洛神赋》以表心绪,然而历史却没有诗赋得那么美好,他万般无奈中亲眼目睹自己的哥哥将甄宓处死,从而痛苦地彷徨于洛水之滨,哀弹成曲,悲吟成赋,沉淀成了那无法诉说的凄伤。或许我在池中所见女子最后的痛苦也正想说明着这一切吧。”
似乎一切都需从琴声引来,以琴声渐息。
陈思王坐弹的声调轻柔而哀伤,气息超脱了音韵承载的本身,令人油然而起一阵凋落的神伤。
四周的景色随着琴声开始缥缈不安起来,画面渐渐退色升腾,凝结成了无数闪烁的墨珠,它们幻化成密集的流光开始重新组成画卷,竟有一抹墨滴擦过周水仪的脸庞,留下了一道淡淡的墨迹。
周水仪抬手擦了擦脸颊,说道:“虽然曹植在甄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没能挽回一死,不过女人在天有灵若能听到这番带着如此深沉的思念琴曲,也会原谅曹植吧。”
就在此时,缭乱的空间中忽然传来那个画卷中的女子的绝音,语气已然掩起悲伤,对着两位善意闯入画境的冒失者轻声相语:“释然我记忆的你,不要吞噬自己的心,要好好珍惜,那份纯净的心灵。”
“什么?”
情景仓促间,白术和周水仪相背而立于中央,谁都未有听清。
然而等两人反应过来,墨迹已经落定。四周的黑暗早已淡去,小阁中精巧的物什上飘扬着少许飞灰,丹红的水晶帘反射出微醺的点点光芒。
数张琴稿暗逝了隐隐灵光,飘然落在了白术的胸前。
湛蓝的俏丽双眸微微闪动,小心翼翼回头注视背后的公子,弯起纯情的细眉,欲言又止。
周水仪明白,随着灵光在琴稿上消失的还有那宫角音节……
几时惆怅,乐曲哀然绝响,却使画卷流传中少却了一份徒有的凄伤,多增了一份珍贵的美好。
12.
“水仪,今天这一整天你都跑哪去了啊?” 本来站在泰安街一旁,正在和陈庆之、韦岚聊天的桓子英看到周水仪撩开琳瑛阁主楼前门的青稞色泽的帷幕,露出了一个脑袋,便走上前去问道。
“还以为你未等好戏开场就溜回离宫了,原来你也还在店中。”
“噢?我错过了一场‘好戏’?”周水仪挑了挑眉,因为比起和子英解释今天在淋瑛阁中遭遇的这段轶事,他对刚刚滑过去的一个词更感兴趣。
“呃……”显然,站在一起的褐发青年没想到话锋一转,要求自己先向这个家伙描述就在不久之前发生在自己,包括所有在场同僚之内都大为惊讶的场景:当今圣上的女儿为在座所有人弹了一曲《广陵散》。
“真是一首高雅的曲子,让人回味无穷。”桓子英耳际又回荡起适才悠扬婉转的曲调,不禁又自言自语地赞叹起来。
“不妨说来听听。”这时,从淋瑛阁中又走出来一个人,桓子英之间眼前出现了一个女孩,年纪大约二十左右,令人惊奇的是她挽着一头金发,从容地走上前来,与周水仪和自己行了个礼。
桓子英匆匆忙忙还礼,说道:“姑娘是……”
“我是淋瑛阁的主人,白术。听到桓公子和周公子二人在说今天太子宴请的事情,觉得很好奇,所以也想来听听。”
“掌柜的你好,”子英仔细瞧了瞧白术的脸庞,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不过白掌柜怎么知晓我的名字的。”
“是周公子告诉我的。”说着,白术瞧着周水仪看了一眼,周水仪则是笑着朝白术眨了眨眼睛。
桓子英也未细想,接着刚才的话茬,叹道:“原来太子殿下这么保密啊,这件事情连淋瑛阁的主人都不知道。”
“今天的淋瑛阁主阁能被看上作为宴请的地方是我们的荣幸。”白术礼貌地说道。
“其实也没啥秘密,只是很出人意料就是今天太子所请我们一群大老粗们来品乐,而最后请出来的琴师还是永世公主殿下,为我们奏了一曲叫‘广陵散’琴曲。这样的场景真是让我们这一群人瞬间手足无措了……”桓子英说道。“也别是韦岚那家伙,水仪你见了也一定得偷笑好久。”桓子英说到这里,笑了起来。
“怪不得我们这样地位卑贱的人是看不到了……《广陵散》,很特别的曲子。”白术虽然这么说,但表情却没有丝毫的可惜。
“嗯……的确是我在之前从来没有听过的曲调。不过总之很好听就对了,大家都这么说。”
周水仪微微一笑,说道:“是嘛,我怎么觉得其中带着一点其他意味。”
“呃,我不明白。”桓子英摇了摇头。
“罢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公主殿下可能只是突发奇想吧。”周水仪说着,摆了摆手。
“子英,走啦。”陈庆之见太子殿下和永世公主已经走出了楼阁,坐上御车,于是发出指令让左禁卫军的所有人员按照仪仗护送两位皇室回到离宫。
桓子英匆忙和白术、周水仪告别后归队,只听见一旁的鱼清祯问韦岚“常侍大人,这首曲子是什么意思?”
还未等韦岚开口,一旁的陈庆之这时双目中露出一股冷峻的神色,轻声说道“这个曲子讲述的是战国时期聂政刺韩王的事件。”
陈庆之同样用严肃的口吻说道:“聂政其父为韩王铸剑误期而被杀。为报父仇,上泰山刻苦学琴十年之后,漆身吞炭,改变音容,返回韩国,在离宫不远处弹琴,高超的琴艺使行人止步,牛马停蹄。韩王得悉后,召进宫内演奏,聂政趁其不备,从琴腹抽出匕首刺死韩王。为免连累母亲,便毁容自尽。不知公主殿下弹奏给我们禁卫军的人听,到底是什么用意。”
他望了望陪萧统太子走在前面的禁卫军上将军檀琴,不禁深呼吸了一口气。
13.
父亲,今天是白露,我在这儿生活的很好,向晚楼的众人也对我照顾万分,十分感激他们的照顾,这一定是你的安排吧。虽然我这么做你一定不会原谅我,但你还是如此,处处为我留意……
不久之前,也可以说就在今日,认识了周公子,虽然和他相识是阿良的有意为之,但为什么我会感觉他是个非常好的人。
还有,六年前那场病落得的顽疾似乎在这段时候也好了许多,请老人家勿挂念。
只是……请饶恕女儿的不孝之罪,我已经没办法回到那个家了,也不希望你看到我痛苦的样子……
已是月影婆娑的夜晚,白术靠在庭院的长廊边,唯有夜风吹过树桠的阵阵忙音。
休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
——《洛神赋》曹植
曲声迴环,余音绕梁。
“啊啾~”周水仪身上裹着一条绣着团团牡丹花的锦裘,单手斜支着脑袋,正品赏着小阁后处的一座朱漆琉璃屏风,并时不时观察坐在不远处正在细心弹琴的女孩。
冰凉的水珠仍不时顺着发丝轻滑而下,这使得他那轻柔的眼神也流露着湿润的气息。
“为什么我会看到那一些东西,原来我还没有忘记……”
周水仪自言自语地摇头苦笑道。
前面传来女孩的腼腆的笑声:“周公子……可别感冒了。”
女孩执手用一把蚕丝质地的团扇,侧身轻掩起绛唇之间的柔美笑容,清澈的双眼总是闪烁着纯净的色彩。
真正与中原民族不同的是她那幻丽而华美,仿若天仙的淡金色齐肩短发,异常引人注目。
“周公子,我刚才弹的曲子还好听吗?”
这位柔婉而腼腆的女孩低头轻笑着,压了压她收膝的大红色长裙,放起古琴,从一旁檀木书匣中整理起了散落一旁的琴稿。
“嗯,这首曲子是白掌柜你自己编的么?很有河洛古风的味道呢……”周水仪揉了揉湿漉漉的长发,点头赞道。
面前的女孩仿佛不高兴起来,佯愠地一字一顿吐字道:“叫、术、儿~‘白掌柜’的称呼只是一本正经做生意时候才用呢。”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让周水仪也忍俊不禁起来。
“公子,是不是我的头发很招人眼啊?”白术似乎觉察出周水仪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头发上,不禁低声问道。“咳…”周水仪微微失态的被这句话呛到,连忙摆手说道“没有没有~”
白术一笑,说道:“这首曲子不是我的,而是好几年前一个故人在洛阳的时候赠与我的。”
“这样啊,看来我并没有猜错。”周水仪并不像桓子英一样在意所谓的北朝南朝,他看着面前金发碧眼的漂亮女孩白术似乎有些出神。
“公子,立秋那天是不是喝醉啦~”
金发的女孩突兀的笑着问到,周水仪双眼忽然闪过什么,惊讶道:“术儿怎么会知道?”
白术忽然觉得失言,便连忙摆手说道:“没什么没什么~”脸颊忽然出现了一片红晕。
周水仪看着她,忽然回想到一件事,敲头说道:“对了,嗯…术儿,你在写给我的请笺时为何冒名用东晋画家顾恺之的名字?”
“这是因为有件事想拜托周公子,你看……”女孩的脸色收起了笑盈盈的样子,伸出纤纤细手从身旁存放琴稿的书匣中缓缓取出一幅似画的纸轴。“公子是官人,朝廷里奇书珍宝必定不少吧。”
周水仪微微一笑,语气毫不在乎地说道:“大都是些陈年旧物,就拿我们秘书省司天台里的地天文演算与五行易理的藏书来说,如果尽信了那些老古董,那推算出结论太阳打西边出来也不无可能呢。”
这番话让白术耸起双肩“咯咯咯”掩口笑了起来:“周公子说笑了……不过我手中的这幅画卷你们那儿可真的不一定会有哦~”
9.
画卷缓缓舒展,仿佛一段封陈数载的回忆在面前渐渐拂去它最后一层尘埃。
经过了两百年的风尘展现在周水仪面前,正是顾恺之的名作《洛神赋图》,零星的光线穿透雕镂的棱窗,空气中反光的尘埃让这幅尘封已久的画卷,恍如隔世般展现出它完好无损的样子,就如同是昨日刚刚完成的作品。
微黄的画纸上依旧清晰地刻画着水墨迂回的笔路,不经意间,画彩之中悠远的洛水瞬间有种流潺的错觉。
在画卷中央,绝色洛神甩袖翩翩然起舞于水面。
“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白术说道:“我很久之前就听琴川的郡守说过,周公子对奇珍异宝的研究很有造诣,才冒失地请公子来这儿鉴别一下这幅画是否是……”然而她转头却看见周水仪正在静静端详着文案上的画卷,便没有打扰他,从一旁拿起水壶,煮起茶来。
周水仪静静评赏着面前的绝世珍品,一丝古怪之感袭然心间,突然他蓦地站了起来,无法置信那画中的洛神仙子竟是适才那个自己在刹那间坠入池水中,水面映出的那个深邃不祥的画面——一位惊慌失措溺亡水中的女子!
而此刻,琴声再次无端回响。
朔光之中,竟有数张琴稿从书匣中漂浮起来,环绕在了画幅上空,周水仪此刻感觉到仍是那股力量,此时终于彻底苏醒,灰暗的意境开始向小阁各个角落蔓延四散。
白术与周水仪一同被飞旋而起的琴稿环绕在中央。
“这琴声……好像是在画中响起。”白术虽然并不惊慌,但是无法掩饰心中的一丝紧张,无意间抓住了周水仪的衣角。
这位白衣的公子目光专注地盯着琴稿,点头说道:“这琴声便是数张琴稿所记载的古谱,也就是你刚刚所奏之曲。你故人送你的琴谱真不简单,今日我所遭遇的怪异恐怕也都是因它而起。”
“这就是说我无意之间用琴声打开了……”
白术话音未落,只见舒卷于文案上的画卷,开始不断延伸起来,墨色被吹拂剥落脱离了纸张,在蔓延无际的意境中无尽盘旋,尺寸之间竟形成了隔离于世的结界。
面对着转眼已化为黑暗的周围,白术紧紧拉起身旁周水仪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这是在哪?”“恐怕是在画中。”周水仪微微一笑“或许今天发生的这一切谜底都将在这里揭开了。”
黑暗之中忽闻远处流水潺潺,紧接着的景色如同水墨一般,点点展开在了身前巨大的空间,毫无防备的两人已真切地踩在了洛水河畔的金黄色芦苇岸边,似乎还清楚嗅到一丝丝草木的怡人淡香,望着本应存在于画幅之中的绮丽之景,自己竟能如同幻想般置身其中。
白术抬手掩唇,用惊讶的语气说道:“周公子,我们果真在画中了。景象和画卷所绘一摸一样。”
10.
四下安静异常,一阵微风轻浮而过,不远处忽然开来一队兵马,旗帜翻卷间赫然出现‘魏’字。周水仪猛见,心头不禁一惊,却观以汉隶体书写的文字,望着这似乎曾在书卷之中出现的熟悉场面拼命回想。
而此时出现一位身著金色富贵堂皇的女子却哭泣着被面无表情的军士拖向洛水,一旁站着一名身材矮小精瘦的内官正用着尖刻刺耳的语音读着手中金帛诏书,嘴角似乎挂起了一丝异样的邪笑,无情地看着那个女子挣扎着被人害死于洛水之中。
白术见了这般情景,心有怜悯。“公子,我们难道无法救救她……眼睁睁的看着……”
周水仪闭上双眼摇头道:“这景象只是封存在画中的一段往事,也是琴谱中留存的一段哀怨,如果我们擅自干涉,后果将无法预料。”
女孩放下眼帘,低头默默靠在周水仪身后,看着这般情景心感失落。
魏……洛水……被害的皇家女子……《洛神赋图》,还有洛风的遗曲……
“这是甄姬的怨灵。”
周水仪淡淡说道,自己曾从楼台上摔下时在池中所见之人,就是那历史中被大魏帝国皇帝曹丕与贵妃郭氏一同害死的甄皇后,也正是后人相传的洛水之神啊。
这时,他忽然两行眼泪涌出了眼眶,似乎是不忍看到这个画面,但却更像是沉溺在了自己独有的一份记忆之中。
有一天,我不顾一切跑到御史台,唯一一次在皇宫发疯似的用尽毕生所学的灵力施起足以置人于死地的法术,最终迫使那个人说出了真相。
真相只有五个字“禁卫军弑之”。
我早已预感到会是这个答案,只是需要一个确认而已……
自那之后,我便会做着同一个噩梦,同样的哭喊,本是传自一个陌生的女子,此刻却变成了自己的母亲……
一切,都带着浓重的血红之色。
周水仪缓缓控制住自己的心绪,睁开双眼,洛水之畔仓促隐去了刚才的画面,出现了一位青年独自一人不顾一切地冲入冰冷的洛水之中,似乎正在水中搜索那位女子的尸体,但此刻变得异常汹涌的洛水,使他成为一个失败者。
七步之间他曾挽回自己的性命,却无力寻回心爱之人的尸首,那是何等的凄惨。
青年登上河畔巨石之上,从身后取出一把苍桐古琴,抱膝弹吟,追思亘古悠长而凄伤……
“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11.
这琴声,穿透苍穹,穿透心扉,正是琴稿上那完整的遗曲。
周水仪闻见,不禁苦笑道:“唉~陈思王果真是个如此专情之人。”
“陈思王?这人是曹植。”白术惊异道。
“嗯,陈思王曹植爱慕甄宓而不可得,便著《洛神赋》以表心绪,然而历史却没有诗赋得那么美好,他万般无奈中亲眼目睹自己的哥哥将甄宓处死,从而痛苦地彷徨于洛水之滨,哀弹成曲,悲吟成赋,沉淀成了那无法诉说的凄伤。或许我在池中所见女子最后的痛苦也正想说明着这一切吧。”
似乎一切都需从琴声引来,以琴声渐息。
陈思王坐弹的声调轻柔而哀伤,气息超脱了音韵承载的本身,令人油然而起一阵凋落的神伤。
四周的景色随着琴声开始缥缈不安起来,画面渐渐退色升腾,凝结成了无数闪烁的墨珠,它们幻化成密集的流光开始重新组成画卷,竟有一抹墨滴擦过周水仪的脸庞,留下了一道淡淡的墨迹。
周水仪抬手擦了擦脸颊,说道:“虽然曹植在甄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没能挽回一死,不过女人在天有灵若能听到这番带着如此深沉的思念琴曲,也会原谅曹植吧。”
就在此时,缭乱的空间中忽然传来那个画卷中的女子的绝音,语气已然掩起悲伤,对着两位善意闯入画境的冒失者轻声相语:“释然我记忆的你,不要吞噬自己的心,要好好珍惜,那份纯净的心灵。”
“什么?”
情景仓促间,白术和周水仪相背而立于中央,谁都未有听清。
然而等两人反应过来,墨迹已经落定。四周的黑暗早已淡去,小阁中精巧的物什上飘扬着少许飞灰,丹红的水晶帘反射出微醺的点点光芒。
数张琴稿暗逝了隐隐灵光,飘然落在了白术的胸前。
湛蓝的俏丽双眸微微闪动,小心翼翼回头注视背后的公子,弯起纯情的细眉,欲言又止。
周水仪明白,随着灵光在琴稿上消失的还有那宫角音节……
几时惆怅,乐曲哀然绝响,却使画卷流传中少却了一份徒有的凄伤,多增了一份珍贵的美好。
12.
“水仪,今天这一整天你都跑哪去了啊?” 本来站在泰安街一旁,正在和陈庆之、韦岚聊天的桓子英看到周水仪撩开琳瑛阁主楼前门的青稞色泽的帷幕,露出了一个脑袋,便走上前去问道。
“还以为你未等好戏开场就溜回离宫了,原来你也还在店中。”
“噢?我错过了一场‘好戏’?”周水仪挑了挑眉,因为比起和子英解释今天在淋瑛阁中遭遇的这段轶事,他对刚刚滑过去的一个词更感兴趣。
“呃……”显然,站在一起的褐发青年没想到话锋一转,要求自己先向这个家伙描述就在不久之前发生在自己,包括所有在场同僚之内都大为惊讶的场景:当今圣上的女儿为在座所有人弹了一曲《广陵散》。
“真是一首高雅的曲子,让人回味无穷。”桓子英耳际又回荡起适才悠扬婉转的曲调,不禁又自言自语地赞叹起来。
“不妨说来听听。”这时,从淋瑛阁中又走出来一个人,桓子英之间眼前出现了一个女孩,年纪大约二十左右,令人惊奇的是她挽着一头金发,从容地走上前来,与周水仪和自己行了个礼。
桓子英匆匆忙忙还礼,说道:“姑娘是……”
“我是淋瑛阁的主人,白术。听到桓公子和周公子二人在说今天太子宴请的事情,觉得很好奇,所以也想来听听。”
“掌柜的你好,”子英仔细瞧了瞧白术的脸庞,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不过白掌柜怎么知晓我的名字的。”
“是周公子告诉我的。”说着,白术瞧着周水仪看了一眼,周水仪则是笑着朝白术眨了眨眼睛。
桓子英也未细想,接着刚才的话茬,叹道:“原来太子殿下这么保密啊,这件事情连淋瑛阁的主人都不知道。”
“今天的淋瑛阁主阁能被看上作为宴请的地方是我们的荣幸。”白术礼貌地说道。
“其实也没啥秘密,只是很出人意料就是今天太子所请我们一群大老粗们来品乐,而最后请出来的琴师还是永世公主殿下,为我们奏了一曲叫‘广陵散’琴曲。这样的场景真是让我们这一群人瞬间手足无措了……”桓子英说道。“也别是韦岚那家伙,水仪你见了也一定得偷笑好久。”桓子英说到这里,笑了起来。
“怪不得我们这样地位卑贱的人是看不到了……《广陵散》,很特别的曲子。”白术虽然这么说,但表情却没有丝毫的可惜。
“嗯……的确是我在之前从来没有听过的曲调。不过总之很好听就对了,大家都这么说。”
周水仪微微一笑,说道:“是嘛,我怎么觉得其中带着一点其他意味。”
“呃,我不明白。”桓子英摇了摇头。
“罢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公主殿下可能只是突发奇想吧。”周水仪说着,摆了摆手。
“子英,走啦。”陈庆之见太子殿下和永世公主已经走出了楼阁,坐上御车,于是发出指令让左禁卫军的所有人员按照仪仗护送两位皇室回到离宫。
桓子英匆忙和白术、周水仪告别后归队,只听见一旁的鱼清祯问韦岚“常侍大人,这首曲子是什么意思?”
还未等韦岚开口,一旁的陈庆之这时双目中露出一股冷峻的神色,轻声说道“这个曲子讲述的是战国时期聂政刺韩王的事件。”
陈庆之同样用严肃的口吻说道:“聂政其父为韩王铸剑误期而被杀。为报父仇,上泰山刻苦学琴十年之后,漆身吞炭,改变音容,返回韩国,在离宫不远处弹琴,高超的琴艺使行人止步,牛马停蹄。韩王得悉后,召进宫内演奏,聂政趁其不备,从琴腹抽出匕首刺死韩王。为免连累母亲,便毁容自尽。不知公主殿下弹奏给我们禁卫军的人听,到底是什么用意。”
他望了望陪萧统太子走在前面的禁卫军上将军檀琴,不禁深呼吸了一口气。
13.
父亲,今天是白露,我在这儿生活的很好,向晚楼的众人也对我照顾万分,十分感激他们的照顾,这一定是你的安排吧。虽然我这么做你一定不会原谅我,但你还是如此,处处为我留意……
不久之前,也可以说就在今日,认识了周公子,虽然和他相识是阿良的有意为之,但为什么我会感觉他是个非常好的人。
还有,六年前那场病落得的顽疾似乎在这段时候也好了许多,请老人家勿挂念。
只是……请饶恕女儿的不孝之罪,我已经没办法回到那个家了,也不希望你看到我痛苦的样子……
已是月影婆娑的夜晚,白术靠在庭院的长廊边,唯有夜风吹过树桠的阵阵忙音。
休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
——《洛神赋》曹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