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章
琴水画中梁
The Solitarily Ramble of Orphan
阑珊夜绊
Begin in a shivery midnight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李白《月下独酌》
序-1.
偶尔会猝不及防想起,那六年前的画面。
血,渐渐渗入了逝者的骨骸。就在这一刻,一片带着血渍的淡黄方巾散落在了一座敞开着的棺椁之中。
“盖上吧。”声音来自一位站在队伍最中央的男子。
他的双手不顾仍滴着鲜血,俯身去捧上泥泞的土块,夹杂着浑浊的雨水和血滴一起,从十指之间缓缓滴落。
那个男人早顾不上已经越下越大的冬雨,转身抬头说道。
“十五日后……朱雀门,起事。”
“诺。”他身旁的护卫顿首领命。
他不知道,有种叫做欲望的东西,会伺机而动,让他的内心悄然种下了仇恨的种子,成为了他人的棋子。而我站在队伍之中,并未预感到那会随之而来的疯狂,以及那些世间最可怕的人性。
或许,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并不知道做出这样的选择意味着什么,对后来的事情有着怎么样的影响,这其中也包括了自己。
序-2.
依稀还辨别的出,最后降临在所有人面前的无情夜晚。
红纸所包裹灯笼的轮廓在冰冷的细雨下点点晕开。
六年之后的我站在琴水桥上,明白自己已是无法维护这样的的宁静,也无法更改这样的命运,但我却是幼稚得再次来面对这一切。
完整的月影,在此刻彻底静止的水面中,碎散出了无数缭乱的残片。
母亲曾告诉我,这是最不详的征兆,就如同六年前那场政变。
“终究还是失败了。”
躺在黑暗下毫无色泽的雨水之中,面朝着的是那一个毫无防备的梦,脑海中闪现出了无数个往事的画面。一种微弱摇曳着的火光,在黑白的画面里,显得无比刺眼。
序-3.
在不安的黑夜里,四周总是若隐若现一双双注视着的眼睛,它们没有任何的气息,只是将目光投向处在中间的自己。
双手在黑暗中摸索出一把黑色的长弓,就在听到面前低声的嘲笑时,脆弱的神经再也经受不住,挽弦搭箭朝着那一双双闪着幽光令人作呕的眼睛射去,但仿佛它们是挥散不去的幽灵,任凭自己如何准确,却总也无法伤及他们分毫。
心底莫名地开始烦躁起来,丢下手中的弓箭,径直地奔跑起来。
终于只离我还有一臂之距的时候,我抬手掐住了其中一个在黑暗中凝视着我的人,没有丝毫的犹豫。指尖也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那人在微弱的挣扎之后,便失去了动静,我不知道此时的自己是怎样的表情。
嘴角不知为何却有上扬的冲动,但当我不可置信地看到,被我亲手至于死的的那是我自己的那一瞬,我忽然觉得呼吸变得如此困难不堪,就在此刻,暗中涌动的梦魇铺天盖地向我袭来。
“啊……”当自己惊醒的时候,黑暗的迷雾从视线中退却,一切又回到了平静如初的夜晚。这便是梦境中的世界,我无法否认的世界。
其实,杀人真的是件如此简单的事情,只要你无所牵挂。所以当你背负地越多,你将越会卷入一个个失败的漩涡中。
序-4.
一切,都结束了啊。
明明已经分不清那些情景是发生在现实还是梦境,我听到了破碎的声响。因为我分明在最后一刻,看见了久久不肯散去的夜雾,肆意的交错搅扰,体会着严冬的气息开始。寒气渐渐覆盖顷刻冰凉的温度,带着空中四散开来的浓重烟尘。
序-5.
笑容。
搀着剧毒的东西,能带来最深伤害的东西,会让人混沌理智的东西,讨厌的东西,害怕的东西,不能接受的东西,逃避的东西。
“这些年……你变了。”
“你什么也没变。”
“哗啦啦——”下雨了,嘈杂地令人烦躁。回想起那时,我遇见了他,伴随着之后数天的阴霾,急促变响的雨声交碰着恐能吞噬整个人所有的听觉。那个时候也曾想过放弃,却到最后得到的也只是一句残缺的话语。“你不用管我……”是的,我明白,你曾经也同样如此吧。
笑容,渴求的东西。
忽然,回过神来。
还是半年前的那个晚上,空气之中带着一股淡淡的花香,我毫无表情地再次利用起了幼稚的人心,想玩就又一次的悲剧,以此告慰自己,不,是以此告慰六年前那段无法愈合的痛苦。那已成为自己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了,但等到迎来比重蹈覆辙更为痛苦的时候,我最终明白自己才是那个最为彻底的幼稚,最为可笑的悲鸣。
没错,我羡慕你,子英。因为你活在了一个不断相信的世界里……而我每当我顾虑重重地走在雨中的琴川,就像是一个无所适从的孩子,你总能为我扫除那些烦恼,享受这人世间不易的美好。
而就在立秋那天的夜晚,我告诉了了你:“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此刻的我早已没有了一个能够信任的人。
这便是一切疯狂与荒诞的开始。
0.
不知不觉,窗外下起了乙巳年的第一场雪。
雪片缓慢地飘零,似乎让人感觉到了时间减缓了它的流动。
对于自己而言,雪天本代表着能慵懒一天的绝佳理由,却十分鲜见地搁下了手中的笔,走出了书房,站在了屋檐的下面伸出了双手。
任由雪花飘零在自己的手掌之中,这在很久以前似乎是不可思议的。
墙角的几株腊梅点缀着庭院,看着这一景象,一些事情总是萦绕在我的脑海之中。
一个女孩这时从长廊另一端缓缓走来。
“郡主,你在干嘛呢?”
“远筝,我在等一个人。”
这是一个早春落雪中的约定。
而他一定会来。
抬头看见的雪渐渐朦胧了天空。含着笑意的双眼中,时间仿佛就像回到了六年之前。
1.
远望仲雍而孤坟萧瑟,旁临齐女则哀垄天涯。
染红的萧潇枫叶飘零在山腰的小径,夹杂着落日与晚霞照应的亮红,让此刻的视野呈现出一片晕红。即使是雨后的夏末天气,蝉鸣却仍不见消散的意味,聒噪之中搅动着不安的思绪,不经意间就会失神想到些什么。
“喂,我说水仪,太子殿下为什么挑这种地方养病?”一位身材修长高挑的褐发公子停住了脚步,朝着身后另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一脸郁闷地说道。
而一旁身著淡青色素衣,腰际挂着银铃的周水仪,则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靠在这山麓的凉亭下,任西下夕阳的光芒照在他清秀而皙白的脸上。
他睁开双眼,眯眼笑道:“这儿不是挺好的嘛,你看有山有水。对于我们司天台这儿可是观天象得天独厚的好地方。”
周水仪微微顿了顿,忽然竖起食指摆出一副‘豁然开朗’的神情,指着他的同伴笑道:“噢,我知道了。是刚上任的左禁卫中郎将桓大人对这儿人生地不熟而心忧太子和公主殿下安危啦。”
接着他又一副得意的样子拍了拍桓子英的脑袋,笑道:“皇上果然没挑错人呐。”
桓子英一把抓住周水仪的手,对他做了个鄙视的眼神,轻蔑地幽幽说道:“谢周少监夸奖。不过像少监大人这种大闲人来这儿也的确增加了我们禁卫军的负担。”
周水仪挑了挑眉,微微抬头以‘俯视’的目光看着桓子英,说道:“哦,依中郎将大人连考三年禁卫军不中的功力,我真的是很有安全感呐。”
桓子英听着这句显而易见的反话,从牙缝里飘出一句话“过奖,过奖~”
周水仪也悠悠说道“客气,客气~”
一阵沉默后,两人同时喊道:“大梁怎么能靠这种人啊?!!”
这是梁天监十八年,魏神龟二年,公元519年。
立秋。
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
在禁卫军的护驾下,永世公主出乘舆琴川。看望养病在离宫的弟弟梁太子萧统。
而这天夜里,王亲国戚似乎将宫里的富贵之气引下凡间。夜幕笼罩下的琴川城,依稀飘散着一种虚幻的轻尘,这让它显得异常繁华热闹,如同一个精心雕镂的红木锦盒,里面安放着一颗璀璨夺目的波斯夜明珠。
由远及近,与琴川城相连着的离宫也隐约显现出水墨的氤氲之色。而琴川城那七条平行流淌的河水在两岸廊阁灯火的照耀下,倒映出一种如梦如幻的暖光。
2.
比如说,宁静。
与其认为这是一种远离世人的存在,不如言其为一种苍白的境界。
何为苍白的境界呢?似乎是面前没有一丝的尘埃,剩下的会理所当然是一片冰凉的苍白。
这,便是自己的心吗?与现实只相隔一个瞳孔的距离,与温暖相隔的地方,分崩离析之前的一种状态。它便是一种从不会令人感觉不安的洪水猛兽,失神间便是永久的迷失。但何时开始迷失,却又是无从谈起的。
“处在宁静之中的人,更容易审视他人的心灵吧。”
刘勰那家伙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披着玄色的裘裳,手捧着一只暖手炉出现在我面前。
“早上好,大人最近你的书写得如何了?”我的目光离开从天而降的飘雪,回到了庭中。
“咳咳……写了不少,只是身体越来越不行了。”
的确,从自己并不详细的观察就能发现刘勰面色已不如往日那么好了。
“那我去请太医来看看,前辈还是先回屋吧。”我劝道,看着刘勰摆了摆手,回屋的背影,忽然觉得要说点什么。
“大人,你的书,我一直帮你留着。”
只见刘勰的脚步停住了片刻,却又迈步走入了屋中。我说的那本书,是刘勰几年前写的《文心雕龙》,是本十分精彩的文集。
雪仍按照原来的轨迹,不紧不慢的降临到庭院之中。
又比如,时间。
是个可以打破一切的东西,掌管着纷繁变化的世间万物。
有意无意间,它能掩盖一些东西,却也能揭示一些东西。我们走在茫茫人海,知之甚少,却又无处不在。
这是一个难以忘怀的夜晚,这天的黑夜,我又回到了这里,坐在了楼阁的顶端,再一次经历这所有痛苦的抉择,褶皱的心吸满了苦痛之味,随之而来的便是抽离这个世界,完成我能够想象得到最好的结局。
再也没有了片刻的宁静,我看到了你那如同月光的双眸,就仿佛是望着暗云涌动的黯淡月光。
胆怯,坚定。坠落,浮现。参差,破碎。逝去,挽回。
从中我看到的只有,疯狂。这两者相加起来,便是面前的一切,而我之前盲目地选择了它。
第二年的秋天,我以下属官员的身份参加了刘勰的葬礼,并跟随着一只队伍,来到了这里。
故事开始的地方,琴川。
3.
“这便是奇迹么……”周水仪若有所思地站在夜晚掩映的虞山之巅,他坐在石台上,凝望着山下熙熙攘攘的巷坊和与其紧紧相依的琴水。
抬头,夜色中恍然划过一颗荧荧生辉的流星。
“贯星东犯,凶相也。”周水仪皱了皱眉,说道。
“先生在看天象么?”忽然,身后传来一位女子的声音,周水仪转身望去,只见永世公主已然站立在自己的身后,高贵的皇族裘衣衬托着天生妩媚的倾国容颜。
“先生啊,还真是个失礼的人,出来一趟尽见你心事重重的样子,道听途说听说今晚还有地方官员的洗尘宴,也不去凑凑热闹,我啊要是有你这么自由还求之不得呢。”说着,面前的公主露出了她那足以另世间所有男子都会失魂落魄的笑容。
“微臣知错。”周水仪见状立即伏拜在地,然而这个时候他不由得起身说道:“公主,你是我这一生见过最美好的女子。”
之后的这句话让永世公主为之一惊,忽然掩盖着悲伤的情绪,说道:“那为何当初你却……”
“我不值得接受你的爱。”说着,周水仪起声离开了石台,说道:“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4.
城中渐渐传出阵阵悠扬回荡的市鼓声,预示着琴川城大小九座城门即将收岗关闭,各条街坊闹市也需收货歇店了。
“夜半交值,庆之,怎么样,首日在离宫便要值夜真是辛苦你了。”左禁卫侍中陈庆之站在太子离宫西侧的阜成楼上,转身见桓子英走到近前。
“子英,你来啦。”陈庆之双手撑在侍楼的木雕朱漆栏杆上。
“这太子的离宫环境真不错,比京城那些黑压压一片的宫殿好多了。幸好这次能有幸跟头目一起护送公主来这儿,才发现在这个世道不太平的年代还有这么块宝地。”
桓子英心想:这也是相比较而言,自己身后不远处一片彩光明灿而华丽的东宫宫殿屋宇也不少,只是这些大都掩映在了虞山的密林幽涧之中,碧色遮掩的深宫显得更加幽秘……
陈庆之继续说道:“对了,子英,据说秘书省的周水仪也来这儿了?是今天刚随着公主车队进城吗?我怎么不记得名单上曾提到他这个闲官会来。”
桓子英吐了吐舌头不以为意:“他这个人啊有时候就这么不着调……但这时候前来恐怕还是受了皇上密旨。”陈庆之闻之,沉吟道:“这就奇怪了……”
“嗯?庆之什么时候也学起头目那副顾虑重重的鬼样了?”
“嘿嘿,没啥。这种朝中大人随队来离宫,照例也应该和我们打个招呼,也不知道头目知道了没有……”
忽然,子英嗅了嗅鼻子:“庆之你来是否有闻到一股花香,是特殊的花香。”
“‘特殊’的花香?”桓子英不知何时已跃上侍楼的栏杆,横靠在栏柱上,“我只闻到桂花的花香,哪有什么特殊……”
桓子英还没等陈庆之说完,便一脸‘喜逢知己’的样子兴奋的拍了拍他,说道:“就是这个,就是这个,能在八月天闻到桂花香你不觉的很惬意?”
陈庆之却愣是一副‘谁是你知己’的表情说道:“摆托~在八月份闻到桂花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我觉得你应该去我们有情调的太子殿下那儿找共同语言了。”
桓子英见他一脸无语,便环顾了一下四周,转了个话题说道:“其他人呢?怎么不在这儿。”
“分工不同嘛,刚才还看见兰钦和小任带着五队六队在西城楼道上巡视……大家也都有半年多没见面了。”
桓子英笑道:“那我明天一定得好好拜访那两个活宝~”
陈庆之打了个哈欠,朝桓子英摆摆手,一口睡意浓浓的说道:“这儿就先交给你啦。”
5.
夜过子时,山林间不时传来簌簌的声响,加深了整个夜晚的宁静。白阶上的霜华在微光中点点隐现,有种倒映出了夜际银河的错觉。四周静谧异常,不足够看清事物轮廓的暗光编织起了一片跌跌撞撞的视野。
周水仪来到了这个一片漆黑的长廊尽头,怀中熟睡般的永世公主,月光下她的面容是令人无法比拟地安宁,就仿佛自己此刻只需轻声,便可以将她从梦境之中唤醒。
我回顾四周,说道:“这是我们相逢的地方。”我俯下身来,轻轻拭去她嘴角的血迹,缓缓闭上双眼。
对不起,我不能释怀和原谅这一切。除了你之外,不管是他,他,在实现自己的愿望之前,都不会退后一步。
这是单纯和善良的错吗?当我这么想的时候,突然视觉开始一阵剧烈的扭曲。迎面而来的变化让我喉间溢满了腥气。
抬头,穿梭在云际的明月再也没有了晕红的色泽。幻想的画卷也在这一刻,必须用尽一切不幸与仇恨落下这最后的墨迹,因为这个时候瞳孔中早已经没有了宽恕。
无法再次开口,喉咙仿佛吞下了所有令人苦涩不堪的东西,耳际出现了如同波涛般的幻听,这一刻似乎等了很久很久。
这一刻起的剩余时间里,空洞残缺的心灵却让我没有办法停止泪水。
因为相爱,所以相恨,因为珍惜,所以放弃。
就让我来结束这一切吧。
我抱着她,忽然反手抽出沾满了所有丑恶污渍的长剑。冰冷寒光下,滴落着的股股鲜血,那是比任何时候都没有的绝望。
“是在恐惧我吗?”我站在中央,第一次这样子狼狈的站在你的面前,笑着说道。
良久的默然之后听见了他哀伤的诉说,“你的笑,还是这样灿然。”他说道。
到最后,那些事情都不会有人知晓吧。不会有任何的泪水,因为这就是幻想之中最荒诞的部分,这在一开始便由别人所决定了的,而我们所做的便是投入奢侈的感情。
6.
这时,空中飞萤般飘闪一丝唐突的光芒,缠绕着轻缓的晚风,渐离渐远。
“萤火虫么?”桓子英对自己这一察觉略显疑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丝异样。
他猛然直起身来转身望去,那是绵延而平静暗淡的密林,却不知何时幻浮起星星点点的金色羽絮之物。
正当他处在瞬间的惊异中时,就在这勾连成片的幻境异境中,脱俗地划空越出一个朦胧的身影。
“谁?!”桓子英见了,立马瞬间从惊异的心境中醒来,翻出栏杆,跃下三层的侍楼,倚着人影飞跃而去的方向直追而去,匆忙间已顾不上侍楼上离宫禁卫的鸣钟。
他手握腰间端长的佩剑,不停穿越过高低树桠绿簇,与那些金色的悬空异物。
虽然自己已是舍命追赶,却丝毫没有感觉到有拉近与那空中身影的间距,如同追逐着云端的远山。
近前已是太子东宫南端最外层的御书阁,桓子英纵身一跃,穿出厚厚的树冠,仰头靠着此时刚破云而出的皎洁月光,清晰地辨出了那个无法置信的身影。
一个或许只有在梦境中出现的倾国美貌的女子,正在飘然升往夜空。
时间的流光似乎倏地停住。只见那个女子在夜空中蓦然回眸,灵澈的目光犹如深渊的清泉,脉脉而柔媚,似乎还朝桓子英露出了一个羞涩的淡淡微笑。这个微笑让桓子英回想起了童年,那个女人的笑容。
好浓郁的花香!他这时忽然间闻到一股香浓异常的桂香,心中微微一怔。桓子英正欲呼喊让她停住,却迷惘地看着那女子已如天际的星辰,遥不可及,渐渐融入虚空如霁的夜色中。
一切都是那么的虚幻,仿佛只有瞬间绽放的璀璨烟火,须臾的光芒,却成了永恒的记忆。
桓子英一阵茫然若失,微风带过他那丹青色的禁卫制服,身子落在了御书楼的瓦檐上。
6.
我总喜欢一个人坐在屋檐之上。
因为这样会让自己的心渐渐被天空的星辰所溶化,也会想到一些悲伤的事,但只要望着它们,我便能静静梳理与平复自己的思绪。
还有一个内心深处的原由,那就是星辰的变化总比人世来得更有规律,不需要反复的揣度,自己便能猜测出每个节气北斗星出没的方向,黄道的走向。而人的变化却恰恰相反,你越是执意揣度,你得到的往往是相左的答案,这只会让自己疲惫不堪,这也是我宁可坐在屋顶上观看星辰,而不会刻意观察世人。
夜也已经渐渐深了,月色下的冰凉的夜霜已经在琉璃瓦,上显现出了晶莹的幽光。
空中飞萤般飘闪的光芒,缠绕着轻缓的晚风。
那是有人在夜空中制造的幻像。
我顺着轨迹望向远处的林间,微风带起他她深红的衣袂。
真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
透过摇曳着漆黑树荫的枝桠,看着她的轮廓我忽然笑了。
“阿良……”我喊道。
然而那个人在寂然的转身,一瞬间我居然看到了她瞬间的抬手,却也就在此刻,人影带着这个动作消失在了一片夜色之中。
7.
右手的伤口在适才的麻木之后,终于穿来阵阵刺痛。
“滴答……滴答……”
鲜红的血顺着手臂早已滑落到了指尖,每一滴带着残存的体温,都迫不及待地坠落到夜色之中,证明着适才锋利的剑刃曾深深划过右手。
“禁卫军的各位还真的都身手不凡呐~不过……韦大人,真是不巧啊,只是这次我可不会再那么顾及那么多了。”
望着虚空中飘散出繁星点点般金色羽絮之物,点缀着天际,如同一张巨大而精致的蛛网,即将要让所有人跟随着我一起坠入了一个荒诞的境界。
幻象如同一面镜子,每个人都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追求的东西,希望被宽恕的东西。
看着沾满粘腻血迹的手,上面就像映照着决然的自己。
即使毫无知觉,我却如实地感觉幻象已渐渐从自己的身上抽离,是内心暗示还是幻觉,亦或是两者皆有吧。
视野中这来自异界的的流光由少聚多,并隐入一抹无法名状的气息,离散着飘出林荫,开始漫无目的地四散飞入墨色的夜空,如同成了点缀的繁星。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揭开了一切的痛楚,灼烧起了眼眶。那个人对我说了一句:“周大人,我原谅你了……有个人还在那里等你,你快去吧。”她说完这句话,所有的记忆,如同那场大火中跳动的火焰那般,真切地回到了我的脑海中。
而此刻的我,站在流光飞逝的地方,不知道该说什么。“谢谢。”这是我最后一句话,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她最终消失在了夜空。
我总不能独自在这儿潸然泪下吧,我对着自己说道。闭上双眼,却猝不及防地让两行泪水垂直滑落。这是我第一次发现,环绕在耳际的风声,原来也是如此动听。
远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再次张开双目,暗色的瞳孔中全都是她的宽恕。接下来,就当是最后的重温,也是弥补一个道别吧。
8.
桓子英身子刚刚落到读书阁的屋檐,一人忽然间猛拍了一下桓子英的脊背,笑意满满地说道:“呵~子英,大半夜出来作采花贼么?”
不知是御书阁上地的琉璃云瓷瓦不够牢固,还是自己的心魄未宁,桓子英连人带瓦直接被推了下去,“叭”的一声扑到在阁前的平地上。
“呀呀呀~没事吧,子英。”我忍住了看到子英时的哭腔,刻意回到了本来的自己。
桓子英当然是摔成傻子都能知道是谁才有兴致干这种事,坐起身子额头略暴青筋地仰头吼到:“周水仪,你故意的吧!”
周水仪却在这时笑而不语,静坐在阁楼顶端,端详起头顶云散星稀的晴夜图景。
隔了许久,周水仪见桓子英大概怒气已消,便轻声朝下喊道:“中朗将大人,能不能背我回去~”双眼还装出一副水灵灵的模样。
“你只缺德又不缺腿……”桓子英没好气地双手插在胸前闭眼说道。
“人家刚才在淋瑛阁里和多了,因为你们家那某人没有参加,害我还为你们禁卫军兄弟罚了几杯……走不动了啦~知道中朗将大人最体贴人了~”周水仪继续装可怜道。
桓子英瞥了一眼周水仪,心头一软,说道:“好吧,背你回秘书省也是为外头减少一个祸害。”
桓子英复跃上瓦檐,将身体异常轻的周水仪轻松背起。没走几步,只感觉周水仪一只手轻轻松垂。
“这家伙睡得还真快。”桓子英无奈地摇头笑道。这时,眼前又回放起刚刚发生地一切,心想背上的家伙专研究这种怪事,以后找个理由问问他。
却在此刻听到周水仪靠在身后似呓非呓地喃喃说道:“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这本是我来琴川的第一日,我遇见了桓子英,曾在这天之后,我躺在的一片火海之中还认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夜观星相,这天本不应下雨,但我却在一个人的背上滴到了苦涩的雨水。
我,周水仪,还真是个令人厌恶的家伙。
我知道自己曾是个单纯的人,还带着致命的天真与幼稚。即使面临着尚可挽回的境地,却也无奈到可笑,逃避从此成了自己懦弱生存的捷径。
六年前如此,直至那时亦如此。
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如果逃避正是正确的答案,奢求的东西会不会变回一丝的完好。
“再见了,子英。谢谢你救了我。”
9.
当桓子英走进临时的秘书省院,问起昨夜的异象之时,留给他的是散落着墨迹斑驳的文案,一切都已经茶凉人散。
适宜的晴朗午后,没有半片云彩的天际就仿佛是毫无波澜的七弦琴水,静止而缺乏实感。
时隔数年,坐在琴水的柳堤,我折下一条枯黄的柳枝,仍然会时不时想起,自己在御史台面对着这世间最可悲的那个人说的一席话。
掷去手中的柳枝,其实,即使已经预料到答案。那个人只是想要一个残酷的默认而已,我出现在这段记忆里,会毫无表情地看着那个可悲的人,埋藏着的隐痛让我用淡然的神情望着那个叫做周水仪的陌生人。
就当市鼓敲响在琴川之中,周水仪独自一人默默走在人群已经稀散的泰安街,适才的热闹景象如同潮水一般退却。
同时变幻的是本来晴朗的天空,此刻却下起了漫天的大雪。
忽然,他停住了自己的脚步,望着街巷尽头的一座庭院,犹豫了很久,忽然上前敲响了已上锁的大门。
刚敲了第一声,却再也使不出任何力气,似乎还是被里面的人所听见了,门扉被轻轻开启,沉默了半响“咦?没人呀……”。当门再次合上之际,周水仪闭着双眼沉默地靠在转角的暗处,清秀的面孔一片黯然。
我还真是无可救药……
然而就在这时,面前出现了一位少女,提着大红色的纸灯笼,照应着她单薄而坚毅的身影。
“周公子……”
轻柔的声音带着关切的语气,就仿佛是潺潺的琴水声,带动起了角落中泛黄的回音,瞬间将自己从几乎溺死在混沌思绪的自己回到了现实之中,惊诧地令自己全身无法动弹。
时间随着睁开双目而停滞,当我看见这双凝视的清澈双眸时,我们一起迎来了那个如同飘零在空中的姗姗落叶一般,不停翻转着的最终的结局。
零落不可持。
琴水画中梁
The Solitarily Ramble of Orphan
阑珊夜绊
Begin in a shivery midnight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李白《月下独酌》
序-1.
偶尔会猝不及防想起,那六年前的画面。
血,渐渐渗入了逝者的骨骸。就在这一刻,一片带着血渍的淡黄方巾散落在了一座敞开着的棺椁之中。
“盖上吧。”声音来自一位站在队伍最中央的男子。
他的双手不顾仍滴着鲜血,俯身去捧上泥泞的土块,夹杂着浑浊的雨水和血滴一起,从十指之间缓缓滴落。
那个男人早顾不上已经越下越大的冬雨,转身抬头说道。
“十五日后……朱雀门,起事。”
“诺。”他身旁的护卫顿首领命。
他不知道,有种叫做欲望的东西,会伺机而动,让他的内心悄然种下了仇恨的种子,成为了他人的棋子。而我站在队伍之中,并未预感到那会随之而来的疯狂,以及那些世间最可怕的人性。
或许,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并不知道做出这样的选择意味着什么,对后来的事情有着怎么样的影响,这其中也包括了自己。
序-2.
依稀还辨别的出,最后降临在所有人面前的无情夜晚。
红纸所包裹灯笼的轮廓在冰冷的细雨下点点晕开。
六年之后的我站在琴水桥上,明白自己已是无法维护这样的的宁静,也无法更改这样的命运,但我却是幼稚得再次来面对这一切。
完整的月影,在此刻彻底静止的水面中,碎散出了无数缭乱的残片。
母亲曾告诉我,这是最不详的征兆,就如同六年前那场政变。
“终究还是失败了。”
躺在黑暗下毫无色泽的雨水之中,面朝着的是那一个毫无防备的梦,脑海中闪现出了无数个往事的画面。一种微弱摇曳着的火光,在黑白的画面里,显得无比刺眼。
序-3.
在不安的黑夜里,四周总是若隐若现一双双注视着的眼睛,它们没有任何的气息,只是将目光投向处在中间的自己。
双手在黑暗中摸索出一把黑色的长弓,就在听到面前低声的嘲笑时,脆弱的神经再也经受不住,挽弦搭箭朝着那一双双闪着幽光令人作呕的眼睛射去,但仿佛它们是挥散不去的幽灵,任凭自己如何准确,却总也无法伤及他们分毫。
心底莫名地开始烦躁起来,丢下手中的弓箭,径直地奔跑起来。
终于只离我还有一臂之距的时候,我抬手掐住了其中一个在黑暗中凝视着我的人,没有丝毫的犹豫。指尖也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那人在微弱的挣扎之后,便失去了动静,我不知道此时的自己是怎样的表情。
嘴角不知为何却有上扬的冲动,但当我不可置信地看到,被我亲手至于死的的那是我自己的那一瞬,我忽然觉得呼吸变得如此困难不堪,就在此刻,暗中涌动的梦魇铺天盖地向我袭来。
“啊……”当自己惊醒的时候,黑暗的迷雾从视线中退却,一切又回到了平静如初的夜晚。这便是梦境中的世界,我无法否认的世界。
其实,杀人真的是件如此简单的事情,只要你无所牵挂。所以当你背负地越多,你将越会卷入一个个失败的漩涡中。
序-4.
一切,都结束了啊。
明明已经分不清那些情景是发生在现实还是梦境,我听到了破碎的声响。因为我分明在最后一刻,看见了久久不肯散去的夜雾,肆意的交错搅扰,体会着严冬的气息开始。寒气渐渐覆盖顷刻冰凉的温度,带着空中四散开来的浓重烟尘。
序-5.
笑容。
搀着剧毒的东西,能带来最深伤害的东西,会让人混沌理智的东西,讨厌的东西,害怕的东西,不能接受的东西,逃避的东西。
“这些年……你变了。”
“你什么也没变。”
“哗啦啦——”下雨了,嘈杂地令人烦躁。回想起那时,我遇见了他,伴随着之后数天的阴霾,急促变响的雨声交碰着恐能吞噬整个人所有的听觉。那个时候也曾想过放弃,却到最后得到的也只是一句残缺的话语。“你不用管我……”是的,我明白,你曾经也同样如此吧。
笑容,渴求的东西。
忽然,回过神来。
还是半年前的那个晚上,空气之中带着一股淡淡的花香,我毫无表情地再次利用起了幼稚的人心,想玩就又一次的悲剧,以此告慰自己,不,是以此告慰六年前那段无法愈合的痛苦。那已成为自己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了,但等到迎来比重蹈覆辙更为痛苦的时候,我最终明白自己才是那个最为彻底的幼稚,最为可笑的悲鸣。
没错,我羡慕你,子英。因为你活在了一个不断相信的世界里……而我每当我顾虑重重地走在雨中的琴川,就像是一个无所适从的孩子,你总能为我扫除那些烦恼,享受这人世间不易的美好。
而就在立秋那天的夜晚,我告诉了了你:“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此刻的我早已没有了一个能够信任的人。
这便是一切疯狂与荒诞的开始。
0.
不知不觉,窗外下起了乙巳年的第一场雪。
雪片缓慢地飘零,似乎让人感觉到了时间减缓了它的流动。
对于自己而言,雪天本代表着能慵懒一天的绝佳理由,却十分鲜见地搁下了手中的笔,走出了书房,站在了屋檐的下面伸出了双手。
任由雪花飘零在自己的手掌之中,这在很久以前似乎是不可思议的。
墙角的几株腊梅点缀着庭院,看着这一景象,一些事情总是萦绕在我的脑海之中。
一个女孩这时从长廊另一端缓缓走来。
“郡主,你在干嘛呢?”
“远筝,我在等一个人。”
这是一个早春落雪中的约定。
而他一定会来。
抬头看见的雪渐渐朦胧了天空。含着笑意的双眼中,时间仿佛就像回到了六年之前。
1.
远望仲雍而孤坟萧瑟,旁临齐女则哀垄天涯。
染红的萧潇枫叶飘零在山腰的小径,夹杂着落日与晚霞照应的亮红,让此刻的视野呈现出一片晕红。即使是雨后的夏末天气,蝉鸣却仍不见消散的意味,聒噪之中搅动着不安的思绪,不经意间就会失神想到些什么。
“喂,我说水仪,太子殿下为什么挑这种地方养病?”一位身材修长高挑的褐发公子停住了脚步,朝着身后另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一脸郁闷地说道。
而一旁身著淡青色素衣,腰际挂着银铃的周水仪,则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靠在这山麓的凉亭下,任西下夕阳的光芒照在他清秀而皙白的脸上。
他睁开双眼,眯眼笑道:“这儿不是挺好的嘛,你看有山有水。对于我们司天台这儿可是观天象得天独厚的好地方。”
周水仪微微顿了顿,忽然竖起食指摆出一副‘豁然开朗’的神情,指着他的同伴笑道:“噢,我知道了。是刚上任的左禁卫中郎将桓大人对这儿人生地不熟而心忧太子和公主殿下安危啦。”
接着他又一副得意的样子拍了拍桓子英的脑袋,笑道:“皇上果然没挑错人呐。”
桓子英一把抓住周水仪的手,对他做了个鄙视的眼神,轻蔑地幽幽说道:“谢周少监夸奖。不过像少监大人这种大闲人来这儿也的确增加了我们禁卫军的负担。”
周水仪挑了挑眉,微微抬头以‘俯视’的目光看着桓子英,说道:“哦,依中郎将大人连考三年禁卫军不中的功力,我真的是很有安全感呐。”
桓子英听着这句显而易见的反话,从牙缝里飘出一句话“过奖,过奖~”
周水仪也悠悠说道“客气,客气~”
一阵沉默后,两人同时喊道:“大梁怎么能靠这种人啊?!!”
这是梁天监十八年,魏神龟二年,公元519年。
立秋。
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
在禁卫军的护驾下,永世公主出乘舆琴川。看望养病在离宫的弟弟梁太子萧统。
而这天夜里,王亲国戚似乎将宫里的富贵之气引下凡间。夜幕笼罩下的琴川城,依稀飘散着一种虚幻的轻尘,这让它显得异常繁华热闹,如同一个精心雕镂的红木锦盒,里面安放着一颗璀璨夺目的波斯夜明珠。
由远及近,与琴川城相连着的离宫也隐约显现出水墨的氤氲之色。而琴川城那七条平行流淌的河水在两岸廊阁灯火的照耀下,倒映出一种如梦如幻的暖光。
2.
比如说,宁静。
与其认为这是一种远离世人的存在,不如言其为一种苍白的境界。
何为苍白的境界呢?似乎是面前没有一丝的尘埃,剩下的会理所当然是一片冰凉的苍白。
这,便是自己的心吗?与现实只相隔一个瞳孔的距离,与温暖相隔的地方,分崩离析之前的一种状态。它便是一种从不会令人感觉不安的洪水猛兽,失神间便是永久的迷失。但何时开始迷失,却又是无从谈起的。
“处在宁静之中的人,更容易审视他人的心灵吧。”
刘勰那家伙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披着玄色的裘裳,手捧着一只暖手炉出现在我面前。
“早上好,大人最近你的书写得如何了?”我的目光离开从天而降的飘雪,回到了庭中。
“咳咳……写了不少,只是身体越来越不行了。”
的确,从自己并不详细的观察就能发现刘勰面色已不如往日那么好了。
“那我去请太医来看看,前辈还是先回屋吧。”我劝道,看着刘勰摆了摆手,回屋的背影,忽然觉得要说点什么。
“大人,你的书,我一直帮你留着。”
只见刘勰的脚步停住了片刻,却又迈步走入了屋中。我说的那本书,是刘勰几年前写的《文心雕龙》,是本十分精彩的文集。
雪仍按照原来的轨迹,不紧不慢的降临到庭院之中。
又比如,时间。
是个可以打破一切的东西,掌管着纷繁变化的世间万物。
有意无意间,它能掩盖一些东西,却也能揭示一些东西。我们走在茫茫人海,知之甚少,却又无处不在。
这是一个难以忘怀的夜晚,这天的黑夜,我又回到了这里,坐在了楼阁的顶端,再一次经历这所有痛苦的抉择,褶皱的心吸满了苦痛之味,随之而来的便是抽离这个世界,完成我能够想象得到最好的结局。
再也没有了片刻的宁静,我看到了你那如同月光的双眸,就仿佛是望着暗云涌动的黯淡月光。
胆怯,坚定。坠落,浮现。参差,破碎。逝去,挽回。
从中我看到的只有,疯狂。这两者相加起来,便是面前的一切,而我之前盲目地选择了它。
第二年的秋天,我以下属官员的身份参加了刘勰的葬礼,并跟随着一只队伍,来到了这里。
故事开始的地方,琴川。
3.
“这便是奇迹么……”周水仪若有所思地站在夜晚掩映的虞山之巅,他坐在石台上,凝望着山下熙熙攘攘的巷坊和与其紧紧相依的琴水。
抬头,夜色中恍然划过一颗荧荧生辉的流星。
“贯星东犯,凶相也。”周水仪皱了皱眉,说道。
“先生在看天象么?”忽然,身后传来一位女子的声音,周水仪转身望去,只见永世公主已然站立在自己的身后,高贵的皇族裘衣衬托着天生妩媚的倾国容颜。
“先生啊,还真是个失礼的人,出来一趟尽见你心事重重的样子,道听途说听说今晚还有地方官员的洗尘宴,也不去凑凑热闹,我啊要是有你这么自由还求之不得呢。”说着,面前的公主露出了她那足以另世间所有男子都会失魂落魄的笑容。
“微臣知错。”周水仪见状立即伏拜在地,然而这个时候他不由得起身说道:“公主,你是我这一生见过最美好的女子。”
之后的这句话让永世公主为之一惊,忽然掩盖着悲伤的情绪,说道:“那为何当初你却……”
“我不值得接受你的爱。”说着,周水仪起声离开了石台,说道:“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4.
城中渐渐传出阵阵悠扬回荡的市鼓声,预示着琴川城大小九座城门即将收岗关闭,各条街坊闹市也需收货歇店了。
“夜半交值,庆之,怎么样,首日在离宫便要值夜真是辛苦你了。”左禁卫侍中陈庆之站在太子离宫西侧的阜成楼上,转身见桓子英走到近前。
“子英,你来啦。”陈庆之双手撑在侍楼的木雕朱漆栏杆上。
“这太子的离宫环境真不错,比京城那些黑压压一片的宫殿好多了。幸好这次能有幸跟头目一起护送公主来这儿,才发现在这个世道不太平的年代还有这么块宝地。”
桓子英心想:这也是相比较而言,自己身后不远处一片彩光明灿而华丽的东宫宫殿屋宇也不少,只是这些大都掩映在了虞山的密林幽涧之中,碧色遮掩的深宫显得更加幽秘……
陈庆之继续说道:“对了,子英,据说秘书省的周水仪也来这儿了?是今天刚随着公主车队进城吗?我怎么不记得名单上曾提到他这个闲官会来。”
桓子英吐了吐舌头不以为意:“他这个人啊有时候就这么不着调……但这时候前来恐怕还是受了皇上密旨。”陈庆之闻之,沉吟道:“这就奇怪了……”
“嗯?庆之什么时候也学起头目那副顾虑重重的鬼样了?”
“嘿嘿,没啥。这种朝中大人随队来离宫,照例也应该和我们打个招呼,也不知道头目知道了没有……”
忽然,子英嗅了嗅鼻子:“庆之你来是否有闻到一股花香,是特殊的花香。”
“‘特殊’的花香?”桓子英不知何时已跃上侍楼的栏杆,横靠在栏柱上,“我只闻到桂花的花香,哪有什么特殊……”
桓子英还没等陈庆之说完,便一脸‘喜逢知己’的样子兴奋的拍了拍他,说道:“就是这个,就是这个,能在八月天闻到桂花香你不觉的很惬意?”
陈庆之却愣是一副‘谁是你知己’的表情说道:“摆托~在八月份闻到桂花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我觉得你应该去我们有情调的太子殿下那儿找共同语言了。”
桓子英见他一脸无语,便环顾了一下四周,转了个话题说道:“其他人呢?怎么不在这儿。”
“分工不同嘛,刚才还看见兰钦和小任带着五队六队在西城楼道上巡视……大家也都有半年多没见面了。”
桓子英笑道:“那我明天一定得好好拜访那两个活宝~”
陈庆之打了个哈欠,朝桓子英摆摆手,一口睡意浓浓的说道:“这儿就先交给你啦。”
5.
夜过子时,山林间不时传来簌簌的声响,加深了整个夜晚的宁静。白阶上的霜华在微光中点点隐现,有种倒映出了夜际银河的错觉。四周静谧异常,不足够看清事物轮廓的暗光编织起了一片跌跌撞撞的视野。
周水仪来到了这个一片漆黑的长廊尽头,怀中熟睡般的永世公主,月光下她的面容是令人无法比拟地安宁,就仿佛自己此刻只需轻声,便可以将她从梦境之中唤醒。
我回顾四周,说道:“这是我们相逢的地方。”我俯下身来,轻轻拭去她嘴角的血迹,缓缓闭上双眼。
对不起,我不能释怀和原谅这一切。除了你之外,不管是他,他,在实现自己的愿望之前,都不会退后一步。
这是单纯和善良的错吗?当我这么想的时候,突然视觉开始一阵剧烈的扭曲。迎面而来的变化让我喉间溢满了腥气。
抬头,穿梭在云际的明月再也没有了晕红的色泽。幻想的画卷也在这一刻,必须用尽一切不幸与仇恨落下这最后的墨迹,因为这个时候瞳孔中早已经没有了宽恕。
无法再次开口,喉咙仿佛吞下了所有令人苦涩不堪的东西,耳际出现了如同波涛般的幻听,这一刻似乎等了很久很久。
这一刻起的剩余时间里,空洞残缺的心灵却让我没有办法停止泪水。
因为相爱,所以相恨,因为珍惜,所以放弃。
就让我来结束这一切吧。
我抱着她,忽然反手抽出沾满了所有丑恶污渍的长剑。冰冷寒光下,滴落着的股股鲜血,那是比任何时候都没有的绝望。
“是在恐惧我吗?”我站在中央,第一次这样子狼狈的站在你的面前,笑着说道。
良久的默然之后听见了他哀伤的诉说,“你的笑,还是这样灿然。”他说道。
到最后,那些事情都不会有人知晓吧。不会有任何的泪水,因为这就是幻想之中最荒诞的部分,这在一开始便由别人所决定了的,而我们所做的便是投入奢侈的感情。
6.
这时,空中飞萤般飘闪一丝唐突的光芒,缠绕着轻缓的晚风,渐离渐远。
“萤火虫么?”桓子英对自己这一察觉略显疑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丝异样。
他猛然直起身来转身望去,那是绵延而平静暗淡的密林,却不知何时幻浮起星星点点的金色羽絮之物。
正当他处在瞬间的惊异中时,就在这勾连成片的幻境异境中,脱俗地划空越出一个朦胧的身影。
“谁?!”桓子英见了,立马瞬间从惊异的心境中醒来,翻出栏杆,跃下三层的侍楼,倚着人影飞跃而去的方向直追而去,匆忙间已顾不上侍楼上离宫禁卫的鸣钟。
他手握腰间端长的佩剑,不停穿越过高低树桠绿簇,与那些金色的悬空异物。
虽然自己已是舍命追赶,却丝毫没有感觉到有拉近与那空中身影的间距,如同追逐着云端的远山。
近前已是太子东宫南端最外层的御书阁,桓子英纵身一跃,穿出厚厚的树冠,仰头靠着此时刚破云而出的皎洁月光,清晰地辨出了那个无法置信的身影。
一个或许只有在梦境中出现的倾国美貌的女子,正在飘然升往夜空。
时间的流光似乎倏地停住。只见那个女子在夜空中蓦然回眸,灵澈的目光犹如深渊的清泉,脉脉而柔媚,似乎还朝桓子英露出了一个羞涩的淡淡微笑。这个微笑让桓子英回想起了童年,那个女人的笑容。
好浓郁的花香!他这时忽然间闻到一股香浓异常的桂香,心中微微一怔。桓子英正欲呼喊让她停住,却迷惘地看着那女子已如天际的星辰,遥不可及,渐渐融入虚空如霁的夜色中。
一切都是那么的虚幻,仿佛只有瞬间绽放的璀璨烟火,须臾的光芒,却成了永恒的记忆。
桓子英一阵茫然若失,微风带过他那丹青色的禁卫制服,身子落在了御书楼的瓦檐上。
6.
我总喜欢一个人坐在屋檐之上。
因为这样会让自己的心渐渐被天空的星辰所溶化,也会想到一些悲伤的事,但只要望着它们,我便能静静梳理与平复自己的思绪。
还有一个内心深处的原由,那就是星辰的变化总比人世来得更有规律,不需要反复的揣度,自己便能猜测出每个节气北斗星出没的方向,黄道的走向。而人的变化却恰恰相反,你越是执意揣度,你得到的往往是相左的答案,这只会让自己疲惫不堪,这也是我宁可坐在屋顶上观看星辰,而不会刻意观察世人。
夜也已经渐渐深了,月色下的冰凉的夜霜已经在琉璃瓦,上显现出了晶莹的幽光。
空中飞萤般飘闪的光芒,缠绕着轻缓的晚风。
那是有人在夜空中制造的幻像。
我顺着轨迹望向远处的林间,微风带起他她深红的衣袂。
真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
透过摇曳着漆黑树荫的枝桠,看着她的轮廓我忽然笑了。
“阿良……”我喊道。
然而那个人在寂然的转身,一瞬间我居然看到了她瞬间的抬手,却也就在此刻,人影带着这个动作消失在了一片夜色之中。
7.
右手的伤口在适才的麻木之后,终于穿来阵阵刺痛。
“滴答……滴答……”
鲜红的血顺着手臂早已滑落到了指尖,每一滴带着残存的体温,都迫不及待地坠落到夜色之中,证明着适才锋利的剑刃曾深深划过右手。
“禁卫军的各位还真的都身手不凡呐~不过……韦大人,真是不巧啊,只是这次我可不会再那么顾及那么多了。”
望着虚空中飘散出繁星点点般金色羽絮之物,点缀着天际,如同一张巨大而精致的蛛网,即将要让所有人跟随着我一起坠入了一个荒诞的境界。
幻象如同一面镜子,每个人都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追求的东西,希望被宽恕的东西。
看着沾满粘腻血迹的手,上面就像映照着决然的自己。
即使毫无知觉,我却如实地感觉幻象已渐渐从自己的身上抽离,是内心暗示还是幻觉,亦或是两者皆有吧。
视野中这来自异界的的流光由少聚多,并隐入一抹无法名状的气息,离散着飘出林荫,开始漫无目的地四散飞入墨色的夜空,如同成了点缀的繁星。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揭开了一切的痛楚,灼烧起了眼眶。那个人对我说了一句:“周大人,我原谅你了……有个人还在那里等你,你快去吧。”她说完这句话,所有的记忆,如同那场大火中跳动的火焰那般,真切地回到了我的脑海中。
而此刻的我,站在流光飞逝的地方,不知道该说什么。“谢谢。”这是我最后一句话,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她最终消失在了夜空。
我总不能独自在这儿潸然泪下吧,我对着自己说道。闭上双眼,却猝不及防地让两行泪水垂直滑落。这是我第一次发现,环绕在耳际的风声,原来也是如此动听。
远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再次张开双目,暗色的瞳孔中全都是她的宽恕。接下来,就当是最后的重温,也是弥补一个道别吧。
8.
桓子英身子刚刚落到读书阁的屋檐,一人忽然间猛拍了一下桓子英的脊背,笑意满满地说道:“呵~子英,大半夜出来作采花贼么?”
不知是御书阁上地的琉璃云瓷瓦不够牢固,还是自己的心魄未宁,桓子英连人带瓦直接被推了下去,“叭”的一声扑到在阁前的平地上。
“呀呀呀~没事吧,子英。”我忍住了看到子英时的哭腔,刻意回到了本来的自己。
桓子英当然是摔成傻子都能知道是谁才有兴致干这种事,坐起身子额头略暴青筋地仰头吼到:“周水仪,你故意的吧!”
周水仪却在这时笑而不语,静坐在阁楼顶端,端详起头顶云散星稀的晴夜图景。
隔了许久,周水仪见桓子英大概怒气已消,便轻声朝下喊道:“中朗将大人,能不能背我回去~”双眼还装出一副水灵灵的模样。
“你只缺德又不缺腿……”桓子英没好气地双手插在胸前闭眼说道。
“人家刚才在淋瑛阁里和多了,因为你们家那某人没有参加,害我还为你们禁卫军兄弟罚了几杯……走不动了啦~知道中朗将大人最体贴人了~”周水仪继续装可怜道。
桓子英瞥了一眼周水仪,心头一软,说道:“好吧,背你回秘书省也是为外头减少一个祸害。”
桓子英复跃上瓦檐,将身体异常轻的周水仪轻松背起。没走几步,只感觉周水仪一只手轻轻松垂。
“这家伙睡得还真快。”桓子英无奈地摇头笑道。这时,眼前又回放起刚刚发生地一切,心想背上的家伙专研究这种怪事,以后找个理由问问他。
却在此刻听到周水仪靠在身后似呓非呓地喃喃说道:“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这本是我来琴川的第一日,我遇见了桓子英,曾在这天之后,我躺在的一片火海之中还认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夜观星相,这天本不应下雨,但我却在一个人的背上滴到了苦涩的雨水。
我,周水仪,还真是个令人厌恶的家伙。
我知道自己曾是个单纯的人,还带着致命的天真与幼稚。即使面临着尚可挽回的境地,却也无奈到可笑,逃避从此成了自己懦弱生存的捷径。
六年前如此,直至那时亦如此。
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如果逃避正是正确的答案,奢求的东西会不会变回一丝的完好。
“再见了,子英。谢谢你救了我。”
9.
当桓子英走进临时的秘书省院,问起昨夜的异象之时,留给他的是散落着墨迹斑驳的文案,一切都已经茶凉人散。
适宜的晴朗午后,没有半片云彩的天际就仿佛是毫无波澜的七弦琴水,静止而缺乏实感。
时隔数年,坐在琴水的柳堤,我折下一条枯黄的柳枝,仍然会时不时想起,自己在御史台面对着这世间最可悲的那个人说的一席话。
掷去手中的柳枝,其实,即使已经预料到答案。那个人只是想要一个残酷的默认而已,我出现在这段记忆里,会毫无表情地看着那个可悲的人,埋藏着的隐痛让我用淡然的神情望着那个叫做周水仪的陌生人。
就当市鼓敲响在琴川之中,周水仪独自一人默默走在人群已经稀散的泰安街,适才的热闹景象如同潮水一般退却。
同时变幻的是本来晴朗的天空,此刻却下起了漫天的大雪。
忽然,他停住了自己的脚步,望着街巷尽头的一座庭院,犹豫了很久,忽然上前敲响了已上锁的大门。
刚敲了第一声,却再也使不出任何力气,似乎还是被里面的人所听见了,门扉被轻轻开启,沉默了半响“咦?没人呀……”。当门再次合上之际,周水仪闭着双眼沉默地靠在转角的暗处,清秀的面孔一片黯然。
我还真是无可救药……
然而就在这时,面前出现了一位少女,提着大红色的纸灯笼,照应着她单薄而坚毅的身影。
“周公子……”
轻柔的声音带着关切的语气,就仿佛是潺潺的琴水声,带动起了角落中泛黄的回音,瞬间将自己从几乎溺死在混沌思绪的自己回到了现实之中,惊诧地令自己全身无法动弹。
时间随着睁开双目而停滞,当我看见这双凝视的清澈双眸时,我们一起迎来了那个如同飘零在空中的姗姗落叶一般,不停翻转着的最终的结局。
零落不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