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章
琴水画中梁
The Solitarily Ramble of Orphan
停车伽蓝
See the Records of Original
故人傥送别,停车一水东。
去帆若不见,试望白云中。
促膝今何在?衔杯谁复同?
水夜看初月,江晚泝归风。
无因生羽翰,千里暂排空。
——何逊《赠韦记室黯别》
1.
佛言:世尊,若诸众生诵持大悲神咒,堕三恶道者,我誓不成正觉,诵持大悲神咒,若不生诸佛国者,我誓不成正觉,诵持大悲神咒,若不得无量三昧辩才者,我誓不成正觉,诵持大悲神咒,于现在生中一切所求,若不果遂者,不得为大悲心陀罗尼也。唯除不善及不至诚。
午后潮湿的空气中带着新鲜的青草味,似乎刚下过一阵不大不小的雨。一队队伍走过一片荒凉的原野,西晋的官道由于多年失修,已经渐渐被野草吞噬成了一条狭长而泥泞的小道,就如同是古时栖于巴国丛林中的修蛇,蜿蜒直至天际。而目光所至之处全然没有人烟可循。
“还真是一片荒凉啊……”走在队伍前方骑在一匹纯黑鬃毛战马的一位青年将领感叹道。
话音未落,数十骑身着黑色短装的哨兵忽然从左前方地平线处出现,渐渐来到了队伍身后。
青年将领身旁慢慢上前一位身着大红色禁卫军制服的年轻人,他压低了声音轻声对自己说道:“有人在盯着我们。”清秀如儒生的面庞虽然有一丝警惕,但显然不那身后那几十个骑兵放在眼中。
“只是些北人的前哨骑兵,不会惹什么麻烦的。”青年将领用余光看了一眼身后,冷静的说到。
果真,只见身后的骑兵只是远远的在队伍外围观察了一阵,便绝尘而去,消失在了荒草丛生的地平线上。
“琴,我们这次的任务远比你想象的简单,放轻松一点。”
“……诺。”红衣少年微微一怔,便也只是颌首领命,不再多言。
梁天监十三年,魏延昌三年。公元五百一十三年。
三月中,呜鸠拂其羽,谷雨断霜。
使节队伍的人马已经离开大梁控制的最北部城镇清江浦淮阴。再往北便是双方都无法完全控制的交战区。而负责护送到淮河的豫州军也已经远去了,因为一切再往北的行军都将被遍布于此的北魏前哨禀告为南军的进犯,虽然这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了。
就这样,在空旷的荒野上只剩下了这一支人数不多的使节队伍,剩下的只有一片令人不安的空寂。天际阴霾的天气不断变换着云集云散的姿态,偶尔能够看到孤鹰盘旋着看着地上的生物们是否有着可乘之机。微风吹拂着系在长戟上的黑色旗帜,那是出使所用的节杖,上面用皇室涩红的丝绸绣着代表着汉族的龙凤两仪标志。
带队领导整个出使任务的是朝中的重臣尚书令沈约,同时他也是当朝太子萧统的老师。而护卫则皆为左右禁卫军所选拔出的精英,领队押仗的那位青年人便是被世人称为拥有周瑜光武之风的中护军左卫将军韦叡的二子太仆卿韦黯,而檀琴以左禁卫侍中的官衔,亦成为其中一员。除此之外,亦有些文官相随,其中便有一位叫做李少师的监察御史。
檀琴看了一眼李少师,只见那人一副恬静的神情跟在队伍中间,倒是像初春的远游般无忧无虑.“夜里(李)明珠。”在许久之前便在朝中被众人称作为夜里明珠的男人,是一位年纪轻轻便已经在御史台任监察御史,这个官职在朝中虽是毫不起眼的从八品等级文官,可手中掌握的纠察查核之权却足以震动朝廷,所谓品秩不高而权限广。
但这位大人倒是从来没有做过什么过分之事,倒是连周舍、徐勉等很有声望的大臣都夸过他行事正廉,处事不禁。
而这个李少师对于这个外号也欣然接受,而如今为何会出现在了北上的大使队伍里,便是因为他另一个身份,那便是京城栖霞寺的术士。这时,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从队伍中央跑到了前面,用不知从何时拿在手中的柳枝轻轻戳了戳檀琴。
“……”檀琴看了一眼李少师,一般人都会脱口而出的回应“干嘛”在韦黯这儿却换成了漫不经心的注视,似乎对身着紫黑色文袍的小白脸不抱任何兴趣。
李少师见对方在想回应和不想回应自己的模棱两可的不明态度,不禁顿了顿自己的话,无奈地又接了下去。“呃……监军大人,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洛阳啊?好生无趣,好生无趣呐~”监军是檀琴在这一次任务中的临时职务,辅佐几位将军一起领导这次王朝的使团。
“一切顺利的话,最少还有四日到达。”檀琴眼睛望着前方,语气让人感觉不到任何情感可言,而只是例行公事般。
“你好象很怕我的样子?”李少师噗哧笑了一声,看着檀琴。
“……”
“真是只受伤的韩卢。”李少师见了便也不多说什么,往前往队伍的最前面走去。
“……我怕所有深藏自己感情的人。”檀琴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说道,说着捋了一下长长的鬓角,转身驾马来到尚书令沈约的四马并驾的华盖,华盖即代表整个帝国意志的使节独享的车乘,华贵的金色贵族纹饰尽显着大梁的尊严,纯铜的山水雕梁亦是继承魏晋以来的审美,车盖八个错落有致的棱角上悬挂着暗青色的四角方铃,不断发出清脆的叮咛之音,让人不觉沉静其中随意却有意境的韵律。
在一侧轩窗旁,光线被红色的衣袂所覆盖了起来,身着陛下御赐才有的禁卫军专属红衣的檀琴来到了华盖旁,在平淡中带着毕恭毕敬的拱手口气说到:“大人,这里开始进入魏国边界。为了安全考虑,韦将军下令到了淮州淮阴城再做休整,今天可能需要星夜行军了。”
“嗯,权听韦将军。”
“诺。”
2.
“角木蛟,南北悬。天门开,地海荧。”已经完全是夜幕笼罩下的山林,虽说已是暮春谷雨季节,却仍然让人感觉一丝丝的寒意流连于领间袖口,湿冷的夜雾气息笼罩着整个山脉,远近跳动的暖光是队伍中士兵们点燃起的灯笼和火把。
李少师坐在队伍身后队伍不远处的一片山腰间的草地上,望着夜空中清辉星光,口中念念有词。而他身后是牵着黑马的韦黯,正在从马背上把水囊放入从远山上流淌而下的一条涓涓溪流中,除此之外,四下无人。不禁让人有种溪水潺潺,高山流水。
“务直,出使之前那个男人有和你说过什么么?”李少师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干草屑,转身对韦黯说道。
“……嗯?”韦黯似乎是回想了一下,说道:“除了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寒暄之外,其他倒是没有……只是说之所以派我是因为自己是他身边最信任的人。”
“……你不该接这个出使任务的。”李少师突然仰天叹了一口气,似乎是为了某事忧愁起来。
“我是怕不这样会牵连他们。”
“多说无益。只希望殿下别独孤一掷。”说着,李少师解开被他系在一棵矮杨树上的赤骥,翻身上马追上远去的队伍。
在暗淡的夜色里,月亮此刻从行云之中露出了整个轮廓,李少师就在这暗淡的世界中对韦黯说道:“……咄咄逼人的招数,若是应对不当……只怕凶多吉少。”逆着清冷的月光,韦黯无法看到这个男人真正的面容,以及他到底在想什么。这是他自己坠入混沌之前都没有明白的事情。
何阖而晦?何开而明?
角宿未旦,曜灵安藏?
当初屈平没懂的,难道你也没有懂么。很多人都不明了,这才是角木蛟位列二十八星宿之首的缘故。
韦黯随着李少师的背影回到了队伍中,刚刚回到队伍中。顷刻队伍走出了山林,地势也已渐渐平坦起来。这让已在陌生的山路上行军整整一日的将士们稍稍舒缓了一些神情。因为走在这烽火不断的动荡地带连山和深林最有可能遭贼,而官道清晰而宽敞的旷野这个几率则一定会大大降低。
这时,从远处急速行来一支身着大梁官服的部队,统一的青底红纹的轻甲,在夜晚稀疏的月光下犹如湖面泛起的涟漪点点,这个部队本是隶属于韦睿掌管的豫州军的哨骑营,在护送过淮河之后他下令拨了这了一队人马继续护送使节。队伍慢慢归队,其中的一位骑兵娴熟的翻身落马,来到韦黯马下,跪地禀告道:“报。禀将军,依着这条路,前方即使淮阴城,负责接应的北人也已经在城外候着了。”
“知道了,下令部队加快行军。”
“诺。”
可就在此刻的刹那之间,韦黯忽然听到不近不远的暗处传来一声轻微异响。
“…………”还未等韦黯做出任何的反映,一枚柳叶刀刃在黑暗中撩开身边的空气,已然轻易依着令人辨别不清的轨迹飞到身前。
只见另一道寒光闪过韦黯的眼帘,带起一阵水光潋滟般令人目不暇接的月光凌乱地映射出一位年少的武者毫无表情的脸庞。“将军,小心左右。”大红色的襦裙剪影带起长长的黑色秀发,悬在夜空如同是月色斑斑的树影,手中的仕臣剑反手一挥,无比利索的弹开了那枚来自暗处的柳叶刀,且就在此刻,仅从听觉上都可以辨析出暗器已经从一枚增加到不可小嘘的复数级,而来源也因为过多而无处分别。
“琴,又来了!”
“嗯。”
这是韦黯及时从腰际抽出仕臣剑,下马来到檀琴身后。而训练有素的整个队伍也在此刻骤停下来,各各抽出了身边的兵器,数位将领带着各自的属下一丝不乱的以沈约所坐的华盖为中心将其围了起来。
果真,在檀琴挡下首次危险进攻的下一瞬,耳际辨析出了多如天际繁星的暗器正在朝着自己所在之处飞来,同时搅动起了一阵混杂着金属相磨的刺耳嘶鸣。
“嗞——”
“铛——当啷——嘡……”密集的刀刃终于在可见的近处现出了原形,檀琴那矫捷的身手加上无人可及的敏锐观察力毫不留情的将所及的一切暗器击落于自己的剑下。
“大家把灯笼和火把都熄了,别成了敌人的靶子!”韦黯一边躲闪过和自己擦肩而过的一片细薄的钢刃,一边挥剑挡下另一枚飞向自己眉心的短箭。“琴,和我一起去保护沈大人。”
而此刻,身边士兵们已经手持排盾围了上来,铸成了一道天衣无缝的防线。
一阵突兀死寂霎时降临在了四周,整个队伍的灯火都已熄灭,天地之间只留下一阵谷雨初醒的鸣虫仍不知危险的发出稀疏的颤响,双方又回到等同的漆黑境地。
“大人,你没事吧?”韦黯警惕的来到华盖之外的侧栏旁低声问道。
“没事。明了对方是何来历么?”沈约轻咳一声,捻了一缕白须说道。
“还不清……”还没等韦黯答完,站在一旁的红衣男人淡淡说到:“元恪的爪牙。”韦黯回头惊诧的看了一眼身后的檀琴,只见他手中适才空手摘下的柳叶刀,借着暗淡的月色依稀能看到上面用北楷字体刻着“尊教”两个字。教,便是孝文的拼字,是北魏当朝皇帝元恪父亲,孝文帝拓拔宏的谥号。这两个子似乎已经足以说明对方是什么来历了。
檀琴把暗器递给了沈约,只听见沈约沉吟片刻,说道:“韦将军继续行军吧。早些到达淮州淮阴城,对方若真是北方当朝,恐怕也不敢多惹麻烦。”我早些年也曾见过那个元恪,为人处事颇有几分孝文帝当时的风采,不会糊涂至此。”
“诺。”韦黯见四周已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便下令队伍燃起火,整顿队形继续沿着大路行军,为了确保万一,另派了数支骑兵保护队伍的左右翼。
3.
淮州,是大梁统治下最北端的治所,首府淮阴城。但虽然首府身处淮河以南,但是淮州所属的各郡大都地处淮河以北,北魏领淮阴、山阳、阳平、盱眙等数郡,单在此处的势力数倍胜于大梁,只是中间有着条淮河,才使得梁军固守淮州南部未曾丢失。淮阴城亦如同淮州一般,南北各有一座,北魏亦有一座淮阴城。这便是这天韦黯他们所达的目的地。
在城外迎接使节队伍的是北魏淮北四州都督兼刺史拓跋屈,在其身后是从洛阳来的外朝大夫安同。无数的火把灯笼把整个城门前的空旷之地照的通亮。
已有七十一岁高龄的沈约缓缓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走上前礼貌的说道:“在下大梁尚书省尚书令兼尚书右仆射沈约”
对方拓跋屈也以礼相还,拱手道:“在下北魏淮北四州都督兼刺史拓跋屈。”说完,他退身介绍身后一位年长的老者说道:“这位是专程从洛阳来的鸿胪大夫安同。他的部队会陪在使节队伍周围,保护你们的安全。”
“呵呵,再好不过,多谢各位大人照顾。”沈约拱手说着,也开始介绍使节队伍中的各位。
轮到韦黯时,他主动走上前礼貌的躬身说道:“大梁夏卿府太仆卿韦黯。”
对方拓跋屈也以礼相还,拱手道:“哈哈,将军之名久仰多年,如雷贯耳。如今有幸一见,果真气度不凡,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哈哈哈!”洪亮的笑声瞬间缓解了在场的气氛。
走在队伍后方的李少师脸上不禁泛起了笑意,心想:你们真正可畏的,恐怕是他的父亲,韦虎自称的韦睿大人吧……战场上那么不客气,现在倒是客气起来,真是有趣。
直到走到了李少师面前,他才发现这位外朝大夫似乎并不是中原人,虽已年迈,但皮肤却仍是雪白,以及那眼睛的颜色如同是玉石一般清澈蔚蓝,似是龟兹国以外伊斯兰国度的人,虽然自己未曾见过,但单从外貌特质上和西域书籍所言相符,故是如此。
“呃,大梁御史台监察御史李少师。”见拓跋屈和安同已经来到面前,他便跨步上前,躬身行礼。
“我也不多言,各位想必经过一天的行程已经旅途劳顿,随本官这边请。”拓跋屈说着转身走在最前面,带着在场所有人走向不远处一片营寨中而不是城内。这也是出于自身安全考虑的必然之选,毕竟还是边境线的城市,不可能没有顾虑地让敌国部队进驻到城内。
使团进驻到灯火一片通明的营寨,营帐内更是一应俱全,看来是早就备好的样子。
沈约看了一眼营帐,行礼道:“多谢拓拔大人、安大人这么照顾。”
“沈大人客气了,都是皇上亲口传达的谕旨,我们只不过把事情办好罢了。这样吧,天色也不早了,今日就此告辞。明日使团可随时启程,若方便通知本官,好让在下送大人一程,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我的部下说。”
“如此甚好,过了此处本都是陌路,不过听说有安大人带路,那便是再好不过了。其他也不需大人多劳思,我们自己会解决的。”
望着拓拔宏领着城内的部队离开的身影,韦黯轻轻舒了一口气心想:本以为拓拔宏这人如同其他北魏官员那般没有涵养,但这么看来是误解了,这最困难的一关应该算是过了。这时正在身旁写符箓的李少师却忽然开口轻声说道:“务直,后面数日我们得更加小心。”
“你说的倒是适才那些想要袭击使团队伍的人?”韦黯眼神中露出一丝杀意。
“看来你也有所察觉了。”李少师右手提着一支狼毫,边写边说。这让他不出所料,两人同时注意到了从表面看似是北人中某个势力为了出于尚且不可猜测的目的驱使下对使团进行暗杀活动,但冷静地分析起来却是疑点重重。
韦黯微微点了点头,“是的。”脑海中浮现出适才发生的状况,虽可以说是短暂的交手,但在高手之间足以做出大致的判断。虽然当时情况危急,密集的暗器攻击方式不允许人有一丝的懈怠,对方目的似乎也是以攻为守,加上暗淡的光线,使他们的踪迹更不容易被发觉,但韦黯当时的确是用余光看到了为数不多一群人的身影从自己视线中穿过。
“你要多加小心,特别是那个人。”李少师这时才能从他的神情上看出严肃的意思,用着他手中的狼毫指着韦黯。
“…………”韦黯怔住了顷刻,忽然不知用什么语言应对。
“他的事情你也不是不知。”李少师说着,低头继续在金黄色符纸上写起了道法咒文,似乎是知晓对方的下文一般。
韦黯心生一丝不快,说道:“不必多虑……我自有判别。并不只是因为刚刚救了自己一命,而是相信他是因为他是个让人同情的人……”
“哎呀~”面前这位身着紫黑色道袍的年轻术士似是故意打断了韦黯的话,捏着手中的符纸说道:“这道符纸我居然连上面的道法都写错了,真是低级错误。”
“……”
信任,难道会是我犯下的低级错误么……
4.
是夜,低洼的湖水泛起了点点的涟漪,淅淅沥沥的春雨飘零在了空中,外面的世界瞬间因为雨声而变得异常嘈杂起来。
檀琴和自己的属下俞药交换完值夜的任务回到自己的大帐中,睡意已经上来了,解下已被淋湿的外衣,走到床榻前。但令自己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时候从群青色绒被里跳出了一个人,这让檀琴瞬间睡意全消,并在下一瞬拔出了挂在一旁的仕臣剑。“谁?!”
“………………”剑气划过室内的空气,面前坐在榻上的人并没有躲闪的意思,万分安静地看着檀琴。
依着四周白釉莲瓣烛台的摇曳烛光,檀琴仔细看了一眼,立即收起剑锋,从不袒露自己情感的脸庞露出一丝惊讶之色。“夫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面前坐在自己卧榻上的是一位桃李年华的少女,年龄二十出头,清秀而柔美的面庞似是出水芙蓉,白皙之中透着一分红晕,长长的中分直发飘散在了脸颊的两边,她那含情的双眸中带着些许的笑意,似乎为刚才成功的唬人行动而暗自得意。整个人全身裹着那群青色的绒被,只露出了一个脑袋。
“……”虽然面前的女孩仍然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但是面容上却已是笑了起来,容颜更是娇媚万分。一只手从被子中伸了出来,指了指一旁桌上的纸笔。
檀琴叹了口气,似是对自己这位夫人的略微的反抗之意,从旁青瓷五足砚上磨了少少许墨水,用毛笔蘸了蘸,拿起纸笔一脸严肃地递给了她,却见自己的夫人并没有接,而直接将自己拉到了床榻上,才开始在纸上写起字来。
“夫君,这个惊喜如何?”草草的几笔却是小巧而端正,另有一番江南楷体特有的风格。
“简直是胡闹!”檀琴猛地站了起来,厉声说道。“你一定在出发前化成了男装跟我的部下求情藏在了使团部队中,我怎么没发现……”话语间眉头紧锁,口气很不寻常的开始懊悔起来。
身后的夫人这时又递来一张纸,上面写着蔡邕汉赋秋思中的一言:女儿晚事夫,颜色同秋萤。秋日边马思,武夫不遑宁。而下面写道:夫君身边没切身照顾不放心。况且之前夫君不是答应妾身有朝一日会带我去北朝治好我的哑疾的么?
“……”檀琴看罢上面的字,却已见夫人似乎生气起来,眼眶中闪烁着泪光。见如此,便知晓多说什么都已经毫无用处了,虽然表面上没有露出半丝会原谅的意思,但走上前去坐在床边一声不响的帮夫人抹去了眼中的泪水。而夫人一把抱住了檀琴,呜呜的哭了起来,被单从肩膀上滑落下来,露出了姣好的身姿和如雪的冰肌。
“……既然来了,我发誓一定让你毫发无损的回到家里。”檀琴抱着怀中的妻子,向她保证,似乎也是和自己发起毒誓。“若食言,天诛地……”可还没等他说完,便被夫人用手捂住自己的嘴,摇了摇头,以示不希望听见什么不吉利的东西,并缓缓的将殷红的薄唇吻上了自己丈夫的嘴唇,似乎感觉在也没什么可以惧怕的了,什么都已然不那么重要了。
莫名而起的暖意,融化了檀琴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面前的无法说话的妻子如同是是自己嗜黑世界的最后光芒,即是自己在这令人厌恶的人世中唯一的眷恋,指尖触摸着她细腻的肌肤,发丝中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便是抵达了内心冰冷之下最为温暖的地方。
外面是谷雨节气清凉的春雨笼罩起了整个夜晚,雨丝随着微风敲打着室外的松林,一片沙沙之影。
魂牵与梦绕,春宵多珍重。
就此,整个使节队伍顺利的经过梁魏边境。
5.
第二日,队伍选择了最近的官道,午时日昳,经过了因多年战火而破败不堪的城池。檀琴走在队伍的右侧,身边多了一位身着禁卫军黑衣服饰的少年,年纪轻轻,这自不必说,自然是自己麻烦的妻子伪装起来的,只有这样才既不影响整个行动,又最大可能的保护她。
但即使是这样,檀琴仍不敢放松,因为如今已走在了北魏的土地上,而使团一旁更是安同率领的洛阳部队,在这种情况下不是什么事情都能轻易解决。
这时,前面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最前面的队伍已经停了下来。夫人指了指前面,似乎在说发生什么事了?檀琴见袖口露出了女性那特有的银色的碎花手链以及净如凝脂的肌肤,便严厉地把她的手拍了下去,说道:“夫人,不用你担心,也没什么要你好奇的。”
说话之间,檀琴已从其他的军士口中听到了一个信息,原来是一辆倾翻的牛车阻住了去路,韦将军已在前面指挥人清理了,应该没什么大碍。这时,檀琴忽然看见了从对面走来了一个中年男子,衣着是十分普通的百姓布衣并带着一顶笠帽,但却引起了檀琴的警觉,虽说觉察不到任何的杀气,但隐隐觉得此人并不是平常人。
那人经过檀琴身后的夫人时,忽然停了下来,瞬间让檀琴条件反射一般按住了腰间的长剑,挺身拦在了夫人的身前。
“呃……”男人见此,似乎倒是出乎意外一般,顿了顿仍对着夫人说道:“这位小将军,本人姓郦名道元字善长,敢问你们是从哪里来?”
“……”夫人见对方礼貌相问,便笑着笑着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片写到:这位先生,我们是从南朝建康来。可知道这儿是哪里吗?
“啊,是从建康远道而来的客人啊,这儿叫悬瓠城。”这位名叫郦道元的人似乎是见面前这位长得天生丽质的年轻人有着语言的障碍,有些意料之外的怔了一怔,却又随即“呵呵”笑了两声,从身后的行囊中拿出了一本书,递给了夫人,说道:“小将军,若是对这些山水地理有兴趣就手下我这本手抄本也无妨。作为回礼,你便告诉我南方一个叫琴川怎么走?”
夫人点了点头,双眸中露出欣喜的谢意。接过本子,只见上面用工整的楷体写着:水经注。三个字,一旁加着一行小字:东起河水北水数篇。一翻出来,正好看到悬瓠城的注解:汝水至汝南郡西北,支左别出一支,又屈东转南形若垂瓠,故号悬瓠城。
见面前的年轻人十分喜欢,郦道元便笑着说道:“喜欢嘛。”夫人从袖中又拿出一张纸片开始认真画起了地图。最后在目的地上花了个小圈,在其上写了四个字:故乡琴川。
“原来是这样。”郦道元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便又说道:“小将军,我在洛阳有位旧友,姓徐名之才,医术精妙,曾经治愈过数名失语患者,本也是南朝人,五年前被北朝所俘现今居住在洛阳。我想他看在你们是南人的份上一定会出手医治的,实在不行你便把这个交给看他,就说是他的忘年之友郦道元朋友。”
说着,他指了指夫人手中的《水经注》。
这时,一直在夫人身边的檀琴终于放下了戒心,替自己的妻子拜谢道:“若是能治好我内……属下的病,那真是感激万分。”似乎是听到这么个消息,檀琴心中的心情终究是没能够抑制下来,异乎寻常的自己连话语都差点说漏。
这个时候,部队在前方再次开始移动起来,表明前面的障碍物已经被清理完毕了。郦道元见了,便告辞道:“两位告辞了,一路平安无恙。”
“拜谢先生,告辞。”檀琴躬身还礼。一旁的夫人因为从没做过男人之间的行礼,学着丈夫的模样弯身抱拳还礼。
无法目送完郦道元远去的身影,两人便跟着队伍继续前进了。一旁的夫人得知自己的病有人可以医治,虽不能发出声音,但笑盈盈的面容感觉已是在想象自己唱歌的模样。檀琴见了,叹了口气淡然说道:“夫人,刚刚抱拳是右手成拳左手成掌,刚才做反了。”
“……”
6.
第四日的清晨,杨柳岸吹拂气了漫天的柳絮,古都洛阳的气息,就在郊外的伊水边的伊阙便能很清晰的感受得到了。远山渐渐隐去,出现在每个人眼中的是一幅令人难以置信的瑰丽风景,一座座巨大的佛像宛如从天而降一般栩栩如生的端坐在山间的莲座之上,此处便是洛阳城南的龙门石窟。
自从当朝皇帝的父亲孝文帝下令修筑以来,已经过二十年,浩大的工程造就了此时此刻矗立在每个人眼中的数座庞大佛像,即使是从香火极端盛行的南朝建康来的人,见此情景,也都无不叹为观止。而石窟周围的近处是满山遍野盛开着的映山红,使得佛像在交相辉映之中显得别是一番滋味。
“有趣。”韦黯和一旁的李少师见了,不禁异口同声的赞叹起来。
这时,北魏外朝大夫安同开始为一旁的各位介绍此处的渊源。“这里离洛阳还有十多里,因伊水东西两岸之香山和龙门山对峙如天然门阙,故此地名叫伊阙。”
李少师说道:“不过这周围的柳絮还真够讨厌的。”说着,他拍了拍无意要粘在肩上的柳絮团。
“不觉得这很有意境么,李大人?”韦黯目光也从石窟转移到这漫天的杨絮,说道,“我想这些都算洛阳的一部分。”
“永远遗弃的部分,还有落雪也是一个道理,不觉得它们和我们很像么?”李少师反问起来。
“的确。”韦黯笑了笑,似乎带着点苦涩的意味。“不过很像便是一丝希望,因为彼此毕竟不是相同的事物。”
“……”李少师不可置否地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这样也就更加令人厌恶了。”
处在他们身后的是檀琴和他的‘侍卫’,檀琴知道要瞒过所有的人安全进入洛阳城并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特别是自己的夫人并不能说话,而此刻洛阳已经近在眼前了,所以一切行动得各格外谨慎而又不能特意的拘谨。
这是檀琴见韦黯拉着了牵绳调转马头朝着自己走来,便下意识的迎上前去,目的是能尽可能散开对方的注意力。韦黯说道“琴,等到了洛阳之后沈大人会立即进宫觐见北魏皇帝,我等几位将军也会一同去,只让你和你的部下负责在对方官员指定的地方把除了进贡物品之外的物什处置稳当。”
“是,将军。”檀琴颔首致意。
这时,韦黯压低声音对檀琴轻声说道:“挑个时间帮你的属下治病。”说着,拍了拍檀琴的肩膀。
“……”檀琴抬头似乎要应对什么,只看见那人已经复而转身回到了队伍前面,给自己只留下了一个背影。
而自己要转身正要返回自己妻子身边时,却已感觉到她已经来到自己的身后,刚要一转头,只见视野中顿时充满了白花花的杨絮从自己面前飘散起来。
“噗~”“咳咳……咳咳……”这倒是无论如何的敏锐力,都无法预判的事情,檀琴被这一团柳絮喷得够呛,开始清咳起来。心中哭笑起来:夫人我帮你处处留意,你倒是处处惹麻烦,真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丫头……
过了伊阙之后的十里桥,便已经能看到前方一字连天的洛阳城。此时已是隅中,晨雾完全散去,而这次外交活动似乎已是举国的盛事,迎接使团的队伍已从这里便开始和安同的部队交接,带领整个队伍往城中走去。
琴水画中梁
The Solitarily Ramble of Orphan
停车伽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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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傥送别,停车一水东。
去帆若不见,试望白云中。
促膝今何在?衔杯谁复同?
水夜看初月,江晚泝归风。
无因生羽翰,千里暂排空。
——何逊《赠韦记室黯别》
1.
佛言:世尊,若诸众生诵持大悲神咒,堕三恶道者,我誓不成正觉,诵持大悲神咒,若不生诸佛国者,我誓不成正觉,诵持大悲神咒,若不得无量三昧辩才者,我誓不成正觉,诵持大悲神咒,于现在生中一切所求,若不果遂者,不得为大悲心陀罗尼也。唯除不善及不至诚。
午后潮湿的空气中带着新鲜的青草味,似乎刚下过一阵不大不小的雨。一队队伍走过一片荒凉的原野,西晋的官道由于多年失修,已经渐渐被野草吞噬成了一条狭长而泥泞的小道,就如同是古时栖于巴国丛林中的修蛇,蜿蜒直至天际。而目光所至之处全然没有人烟可循。
“还真是一片荒凉啊……”走在队伍前方骑在一匹纯黑鬃毛战马的一位青年将领感叹道。
话音未落,数十骑身着黑色短装的哨兵忽然从左前方地平线处出现,渐渐来到了队伍身后。
青年将领身旁慢慢上前一位身着大红色禁卫军制服的年轻人,他压低了声音轻声对自己说道:“有人在盯着我们。”清秀如儒生的面庞虽然有一丝警惕,但显然不那身后那几十个骑兵放在眼中。
“只是些北人的前哨骑兵,不会惹什么麻烦的。”青年将领用余光看了一眼身后,冷静的说到。
果真,只见身后的骑兵只是远远的在队伍外围观察了一阵,便绝尘而去,消失在了荒草丛生的地平线上。
“琴,我们这次的任务远比你想象的简单,放轻松一点。”
“……诺。”红衣少年微微一怔,便也只是颌首领命,不再多言。
梁天监十三年,魏延昌三年。公元五百一十三年。
三月中,呜鸠拂其羽,谷雨断霜。
使节队伍的人马已经离开大梁控制的最北部城镇清江浦淮阴。再往北便是双方都无法完全控制的交战区。而负责护送到淮河的豫州军也已经远去了,因为一切再往北的行军都将被遍布于此的北魏前哨禀告为南军的进犯,虽然这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了。
就这样,在空旷的荒野上只剩下了这一支人数不多的使节队伍,剩下的只有一片令人不安的空寂。天际阴霾的天气不断变换着云集云散的姿态,偶尔能够看到孤鹰盘旋着看着地上的生物们是否有着可乘之机。微风吹拂着系在长戟上的黑色旗帜,那是出使所用的节杖,上面用皇室涩红的丝绸绣着代表着汉族的龙凤两仪标志。
带队领导整个出使任务的是朝中的重臣尚书令沈约,同时他也是当朝太子萧统的老师。而护卫则皆为左右禁卫军所选拔出的精英,领队押仗的那位青年人便是被世人称为拥有周瑜光武之风的中护军左卫将军韦叡的二子太仆卿韦黯,而檀琴以左禁卫侍中的官衔,亦成为其中一员。除此之外,亦有些文官相随,其中便有一位叫做李少师的监察御史。
檀琴看了一眼李少师,只见那人一副恬静的神情跟在队伍中间,倒是像初春的远游般无忧无虑.“夜里(李)明珠。”在许久之前便在朝中被众人称作为夜里明珠的男人,是一位年纪轻轻便已经在御史台任监察御史,这个官职在朝中虽是毫不起眼的从八品等级文官,可手中掌握的纠察查核之权却足以震动朝廷,所谓品秩不高而权限广。
但这位大人倒是从来没有做过什么过分之事,倒是连周舍、徐勉等很有声望的大臣都夸过他行事正廉,处事不禁。
而这个李少师对于这个外号也欣然接受,而如今为何会出现在了北上的大使队伍里,便是因为他另一个身份,那便是京城栖霞寺的术士。这时,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从队伍中央跑到了前面,用不知从何时拿在手中的柳枝轻轻戳了戳檀琴。
“……”檀琴看了一眼李少师,一般人都会脱口而出的回应“干嘛”在韦黯这儿却换成了漫不经心的注视,似乎对身着紫黑色文袍的小白脸不抱任何兴趣。
李少师见对方在想回应和不想回应自己的模棱两可的不明态度,不禁顿了顿自己的话,无奈地又接了下去。“呃……监军大人,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洛阳啊?好生无趣,好生无趣呐~”监军是檀琴在这一次任务中的临时职务,辅佐几位将军一起领导这次王朝的使团。
“一切顺利的话,最少还有四日到达。”檀琴眼睛望着前方,语气让人感觉不到任何情感可言,而只是例行公事般。
“你好象很怕我的样子?”李少师噗哧笑了一声,看着檀琴。
“……”
“真是只受伤的韩卢。”李少师见了便也不多说什么,往前往队伍的最前面走去。
“……我怕所有深藏自己感情的人。”檀琴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说道,说着捋了一下长长的鬓角,转身驾马来到尚书令沈约的四马并驾的华盖,华盖即代表整个帝国意志的使节独享的车乘,华贵的金色贵族纹饰尽显着大梁的尊严,纯铜的山水雕梁亦是继承魏晋以来的审美,车盖八个错落有致的棱角上悬挂着暗青色的四角方铃,不断发出清脆的叮咛之音,让人不觉沉静其中随意却有意境的韵律。
在一侧轩窗旁,光线被红色的衣袂所覆盖了起来,身着陛下御赐才有的禁卫军专属红衣的檀琴来到了华盖旁,在平淡中带着毕恭毕敬的拱手口气说到:“大人,这里开始进入魏国边界。为了安全考虑,韦将军下令到了淮州淮阴城再做休整,今天可能需要星夜行军了。”
“嗯,权听韦将军。”
“诺。”
2.
“角木蛟,南北悬。天门开,地海荧。”已经完全是夜幕笼罩下的山林,虽说已是暮春谷雨季节,却仍然让人感觉一丝丝的寒意流连于领间袖口,湿冷的夜雾气息笼罩着整个山脉,远近跳动的暖光是队伍中士兵们点燃起的灯笼和火把。
李少师坐在队伍身后队伍不远处的一片山腰间的草地上,望着夜空中清辉星光,口中念念有词。而他身后是牵着黑马的韦黯,正在从马背上把水囊放入从远山上流淌而下的一条涓涓溪流中,除此之外,四下无人。不禁让人有种溪水潺潺,高山流水。
“务直,出使之前那个男人有和你说过什么么?”李少师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干草屑,转身对韦黯说道。
“……嗯?”韦黯似乎是回想了一下,说道:“除了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寒暄之外,其他倒是没有……只是说之所以派我是因为自己是他身边最信任的人。”
“……你不该接这个出使任务的。”李少师突然仰天叹了一口气,似乎是为了某事忧愁起来。
“我是怕不这样会牵连他们。”
“多说无益。只希望殿下别独孤一掷。”说着,李少师解开被他系在一棵矮杨树上的赤骥,翻身上马追上远去的队伍。
在暗淡的夜色里,月亮此刻从行云之中露出了整个轮廓,李少师就在这暗淡的世界中对韦黯说道:“……咄咄逼人的招数,若是应对不当……只怕凶多吉少。”逆着清冷的月光,韦黯无法看到这个男人真正的面容,以及他到底在想什么。这是他自己坠入混沌之前都没有明白的事情。
何阖而晦?何开而明?
角宿未旦,曜灵安藏?
当初屈平没懂的,难道你也没有懂么。很多人都不明了,这才是角木蛟位列二十八星宿之首的缘故。
韦黯随着李少师的背影回到了队伍中,刚刚回到队伍中。顷刻队伍走出了山林,地势也已渐渐平坦起来。这让已在陌生的山路上行军整整一日的将士们稍稍舒缓了一些神情。因为走在这烽火不断的动荡地带连山和深林最有可能遭贼,而官道清晰而宽敞的旷野这个几率则一定会大大降低。
这时,从远处急速行来一支身着大梁官服的部队,统一的青底红纹的轻甲,在夜晚稀疏的月光下犹如湖面泛起的涟漪点点,这个部队本是隶属于韦睿掌管的豫州军的哨骑营,在护送过淮河之后他下令拨了这了一队人马继续护送使节。队伍慢慢归队,其中的一位骑兵娴熟的翻身落马,来到韦黯马下,跪地禀告道:“报。禀将军,依着这条路,前方即使淮阴城,负责接应的北人也已经在城外候着了。”
“知道了,下令部队加快行军。”
“诺。”
可就在此刻的刹那之间,韦黯忽然听到不近不远的暗处传来一声轻微异响。
“…………”还未等韦黯做出任何的反映,一枚柳叶刀刃在黑暗中撩开身边的空气,已然轻易依着令人辨别不清的轨迹飞到身前。
只见另一道寒光闪过韦黯的眼帘,带起一阵水光潋滟般令人目不暇接的月光凌乱地映射出一位年少的武者毫无表情的脸庞。“将军,小心左右。”大红色的襦裙剪影带起长长的黑色秀发,悬在夜空如同是月色斑斑的树影,手中的仕臣剑反手一挥,无比利索的弹开了那枚来自暗处的柳叶刀,且就在此刻,仅从听觉上都可以辨析出暗器已经从一枚增加到不可小嘘的复数级,而来源也因为过多而无处分别。
“琴,又来了!”
“嗯。”
这是韦黯及时从腰际抽出仕臣剑,下马来到檀琴身后。而训练有素的整个队伍也在此刻骤停下来,各各抽出了身边的兵器,数位将领带着各自的属下一丝不乱的以沈约所坐的华盖为中心将其围了起来。
果真,在檀琴挡下首次危险进攻的下一瞬,耳际辨析出了多如天际繁星的暗器正在朝着自己所在之处飞来,同时搅动起了一阵混杂着金属相磨的刺耳嘶鸣。
“嗞——”
“铛——当啷——嘡……”密集的刀刃终于在可见的近处现出了原形,檀琴那矫捷的身手加上无人可及的敏锐观察力毫不留情的将所及的一切暗器击落于自己的剑下。
“大家把灯笼和火把都熄了,别成了敌人的靶子!”韦黯一边躲闪过和自己擦肩而过的一片细薄的钢刃,一边挥剑挡下另一枚飞向自己眉心的短箭。“琴,和我一起去保护沈大人。”
而此刻,身边士兵们已经手持排盾围了上来,铸成了一道天衣无缝的防线。
一阵突兀死寂霎时降临在了四周,整个队伍的灯火都已熄灭,天地之间只留下一阵谷雨初醒的鸣虫仍不知危险的发出稀疏的颤响,双方又回到等同的漆黑境地。
“大人,你没事吧?”韦黯警惕的来到华盖之外的侧栏旁低声问道。
“没事。明了对方是何来历么?”沈约轻咳一声,捻了一缕白须说道。
“还不清……”还没等韦黯答完,站在一旁的红衣男人淡淡说到:“元恪的爪牙。”韦黯回头惊诧的看了一眼身后的檀琴,只见他手中适才空手摘下的柳叶刀,借着暗淡的月色依稀能看到上面用北楷字体刻着“尊教”两个字。教,便是孝文的拼字,是北魏当朝皇帝元恪父亲,孝文帝拓拔宏的谥号。这两个子似乎已经足以说明对方是什么来历了。
檀琴把暗器递给了沈约,只听见沈约沉吟片刻,说道:“韦将军继续行军吧。早些到达淮州淮阴城,对方若真是北方当朝,恐怕也不敢多惹麻烦。”我早些年也曾见过那个元恪,为人处事颇有几分孝文帝当时的风采,不会糊涂至此。”
“诺。”韦黯见四周已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便下令队伍燃起火,整顿队形继续沿着大路行军,为了确保万一,另派了数支骑兵保护队伍的左右翼。
3.
淮州,是大梁统治下最北端的治所,首府淮阴城。但虽然首府身处淮河以南,但是淮州所属的各郡大都地处淮河以北,北魏领淮阴、山阳、阳平、盱眙等数郡,单在此处的势力数倍胜于大梁,只是中间有着条淮河,才使得梁军固守淮州南部未曾丢失。淮阴城亦如同淮州一般,南北各有一座,北魏亦有一座淮阴城。这便是这天韦黯他们所达的目的地。
在城外迎接使节队伍的是北魏淮北四州都督兼刺史拓跋屈,在其身后是从洛阳来的外朝大夫安同。无数的火把灯笼把整个城门前的空旷之地照的通亮。
已有七十一岁高龄的沈约缓缓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走上前礼貌的说道:“在下大梁尚书省尚书令兼尚书右仆射沈约”
对方拓跋屈也以礼相还,拱手道:“在下北魏淮北四州都督兼刺史拓跋屈。”说完,他退身介绍身后一位年长的老者说道:“这位是专程从洛阳来的鸿胪大夫安同。他的部队会陪在使节队伍周围,保护你们的安全。”
“呵呵,再好不过,多谢各位大人照顾。”沈约拱手说着,也开始介绍使节队伍中的各位。
轮到韦黯时,他主动走上前礼貌的躬身说道:“大梁夏卿府太仆卿韦黯。”
对方拓跋屈也以礼相还,拱手道:“哈哈,将军之名久仰多年,如雷贯耳。如今有幸一见,果真气度不凡,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哈哈哈!”洪亮的笑声瞬间缓解了在场的气氛。
走在队伍后方的李少师脸上不禁泛起了笑意,心想:你们真正可畏的,恐怕是他的父亲,韦虎自称的韦睿大人吧……战场上那么不客气,现在倒是客气起来,真是有趣。
直到走到了李少师面前,他才发现这位外朝大夫似乎并不是中原人,虽已年迈,但皮肤却仍是雪白,以及那眼睛的颜色如同是玉石一般清澈蔚蓝,似是龟兹国以外伊斯兰国度的人,虽然自己未曾见过,但单从外貌特质上和西域书籍所言相符,故是如此。
“呃,大梁御史台监察御史李少师。”见拓跋屈和安同已经来到面前,他便跨步上前,躬身行礼。
“我也不多言,各位想必经过一天的行程已经旅途劳顿,随本官这边请。”拓跋屈说着转身走在最前面,带着在场所有人走向不远处一片营寨中而不是城内。这也是出于自身安全考虑的必然之选,毕竟还是边境线的城市,不可能没有顾虑地让敌国部队进驻到城内。
使团进驻到灯火一片通明的营寨,营帐内更是一应俱全,看来是早就备好的样子。
沈约看了一眼营帐,行礼道:“多谢拓拔大人、安大人这么照顾。”
“沈大人客气了,都是皇上亲口传达的谕旨,我们只不过把事情办好罢了。这样吧,天色也不早了,今日就此告辞。明日使团可随时启程,若方便通知本官,好让在下送大人一程,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我的部下说。”
“如此甚好,过了此处本都是陌路,不过听说有安大人带路,那便是再好不过了。其他也不需大人多劳思,我们自己会解决的。”
望着拓拔宏领着城内的部队离开的身影,韦黯轻轻舒了一口气心想:本以为拓拔宏这人如同其他北魏官员那般没有涵养,但这么看来是误解了,这最困难的一关应该算是过了。这时正在身旁写符箓的李少师却忽然开口轻声说道:“务直,后面数日我们得更加小心。”
“你说的倒是适才那些想要袭击使团队伍的人?”韦黯眼神中露出一丝杀意。
“看来你也有所察觉了。”李少师右手提着一支狼毫,边写边说。这让他不出所料,两人同时注意到了从表面看似是北人中某个势力为了出于尚且不可猜测的目的驱使下对使团进行暗杀活动,但冷静地分析起来却是疑点重重。
韦黯微微点了点头,“是的。”脑海中浮现出适才发生的状况,虽可以说是短暂的交手,但在高手之间足以做出大致的判断。虽然当时情况危急,密集的暗器攻击方式不允许人有一丝的懈怠,对方目的似乎也是以攻为守,加上暗淡的光线,使他们的踪迹更不容易被发觉,但韦黯当时的确是用余光看到了为数不多一群人的身影从自己视线中穿过。
“你要多加小心,特别是那个人。”李少师这时才能从他的神情上看出严肃的意思,用着他手中的狼毫指着韦黯。
“…………”韦黯怔住了顷刻,忽然不知用什么语言应对。
“他的事情你也不是不知。”李少师说着,低头继续在金黄色符纸上写起了道法咒文,似乎是知晓对方的下文一般。
韦黯心生一丝不快,说道:“不必多虑……我自有判别。并不只是因为刚刚救了自己一命,而是相信他是因为他是个让人同情的人……”
“哎呀~”面前这位身着紫黑色道袍的年轻术士似是故意打断了韦黯的话,捏着手中的符纸说道:“这道符纸我居然连上面的道法都写错了,真是低级错误。”
“……”
信任,难道会是我犯下的低级错误么……
4.
是夜,低洼的湖水泛起了点点的涟漪,淅淅沥沥的春雨飘零在了空中,外面的世界瞬间因为雨声而变得异常嘈杂起来。
檀琴和自己的属下俞药交换完值夜的任务回到自己的大帐中,睡意已经上来了,解下已被淋湿的外衣,走到床榻前。但令自己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时候从群青色绒被里跳出了一个人,这让檀琴瞬间睡意全消,并在下一瞬拔出了挂在一旁的仕臣剑。“谁?!”
“………………”剑气划过室内的空气,面前坐在榻上的人并没有躲闪的意思,万分安静地看着檀琴。
依着四周白釉莲瓣烛台的摇曳烛光,檀琴仔细看了一眼,立即收起剑锋,从不袒露自己情感的脸庞露出一丝惊讶之色。“夫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面前坐在自己卧榻上的是一位桃李年华的少女,年龄二十出头,清秀而柔美的面庞似是出水芙蓉,白皙之中透着一分红晕,长长的中分直发飘散在了脸颊的两边,她那含情的双眸中带着些许的笑意,似乎为刚才成功的唬人行动而暗自得意。整个人全身裹着那群青色的绒被,只露出了一个脑袋。
“……”虽然面前的女孩仍然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但是面容上却已是笑了起来,容颜更是娇媚万分。一只手从被子中伸了出来,指了指一旁桌上的纸笔。
檀琴叹了口气,似是对自己这位夫人的略微的反抗之意,从旁青瓷五足砚上磨了少少许墨水,用毛笔蘸了蘸,拿起纸笔一脸严肃地递给了她,却见自己的夫人并没有接,而直接将自己拉到了床榻上,才开始在纸上写起字来。
“夫君,这个惊喜如何?”草草的几笔却是小巧而端正,另有一番江南楷体特有的风格。
“简直是胡闹!”檀琴猛地站了起来,厉声说道。“你一定在出发前化成了男装跟我的部下求情藏在了使团部队中,我怎么没发现……”话语间眉头紧锁,口气很不寻常的开始懊悔起来。
身后的夫人这时又递来一张纸,上面写着蔡邕汉赋秋思中的一言:女儿晚事夫,颜色同秋萤。秋日边马思,武夫不遑宁。而下面写道:夫君身边没切身照顾不放心。况且之前夫君不是答应妾身有朝一日会带我去北朝治好我的哑疾的么?
“……”檀琴看罢上面的字,却已见夫人似乎生气起来,眼眶中闪烁着泪光。见如此,便知晓多说什么都已经毫无用处了,虽然表面上没有露出半丝会原谅的意思,但走上前去坐在床边一声不响的帮夫人抹去了眼中的泪水。而夫人一把抱住了檀琴,呜呜的哭了起来,被单从肩膀上滑落下来,露出了姣好的身姿和如雪的冰肌。
“……既然来了,我发誓一定让你毫发无损的回到家里。”檀琴抱着怀中的妻子,向她保证,似乎也是和自己发起毒誓。“若食言,天诛地……”可还没等他说完,便被夫人用手捂住自己的嘴,摇了摇头,以示不希望听见什么不吉利的东西,并缓缓的将殷红的薄唇吻上了自己丈夫的嘴唇,似乎感觉在也没什么可以惧怕的了,什么都已然不那么重要了。
莫名而起的暖意,融化了檀琴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面前的无法说话的妻子如同是是自己嗜黑世界的最后光芒,即是自己在这令人厌恶的人世中唯一的眷恋,指尖触摸着她细腻的肌肤,发丝中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便是抵达了内心冰冷之下最为温暖的地方。
外面是谷雨节气清凉的春雨笼罩起了整个夜晚,雨丝随着微风敲打着室外的松林,一片沙沙之影。
魂牵与梦绕,春宵多珍重。
就此,整个使节队伍顺利的经过梁魏边境。
5.
第二日,队伍选择了最近的官道,午时日昳,经过了因多年战火而破败不堪的城池。檀琴走在队伍的右侧,身边多了一位身着禁卫军黑衣服饰的少年,年纪轻轻,这自不必说,自然是自己麻烦的妻子伪装起来的,只有这样才既不影响整个行动,又最大可能的保护她。
但即使是这样,檀琴仍不敢放松,因为如今已走在了北魏的土地上,而使团一旁更是安同率领的洛阳部队,在这种情况下不是什么事情都能轻易解决。
这时,前面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最前面的队伍已经停了下来。夫人指了指前面,似乎在说发生什么事了?檀琴见袖口露出了女性那特有的银色的碎花手链以及净如凝脂的肌肤,便严厉地把她的手拍了下去,说道:“夫人,不用你担心,也没什么要你好奇的。”
说话之间,檀琴已从其他的军士口中听到了一个信息,原来是一辆倾翻的牛车阻住了去路,韦将军已在前面指挥人清理了,应该没什么大碍。这时,檀琴忽然看见了从对面走来了一个中年男子,衣着是十分普通的百姓布衣并带着一顶笠帽,但却引起了檀琴的警觉,虽说觉察不到任何的杀气,但隐隐觉得此人并不是平常人。
那人经过檀琴身后的夫人时,忽然停了下来,瞬间让檀琴条件反射一般按住了腰间的长剑,挺身拦在了夫人的身前。
“呃……”男人见此,似乎倒是出乎意外一般,顿了顿仍对着夫人说道:“这位小将军,本人姓郦名道元字善长,敢问你们是从哪里来?”
“……”夫人见对方礼貌相问,便笑着笑着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片写到:这位先生,我们是从南朝建康来。可知道这儿是哪里吗?
“啊,是从建康远道而来的客人啊,这儿叫悬瓠城。”这位名叫郦道元的人似乎是见面前这位长得天生丽质的年轻人有着语言的障碍,有些意料之外的怔了一怔,却又随即“呵呵”笑了两声,从身后的行囊中拿出了一本书,递给了夫人,说道:“小将军,若是对这些山水地理有兴趣就手下我这本手抄本也无妨。作为回礼,你便告诉我南方一个叫琴川怎么走?”
夫人点了点头,双眸中露出欣喜的谢意。接过本子,只见上面用工整的楷体写着:水经注。三个字,一旁加着一行小字:东起河水北水数篇。一翻出来,正好看到悬瓠城的注解:汝水至汝南郡西北,支左别出一支,又屈东转南形若垂瓠,故号悬瓠城。
见面前的年轻人十分喜欢,郦道元便笑着说道:“喜欢嘛。”夫人从袖中又拿出一张纸片开始认真画起了地图。最后在目的地上花了个小圈,在其上写了四个字:故乡琴川。
“原来是这样。”郦道元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便又说道:“小将军,我在洛阳有位旧友,姓徐名之才,医术精妙,曾经治愈过数名失语患者,本也是南朝人,五年前被北朝所俘现今居住在洛阳。我想他看在你们是南人的份上一定会出手医治的,实在不行你便把这个交给看他,就说是他的忘年之友郦道元朋友。”
说着,他指了指夫人手中的《水经注》。
这时,一直在夫人身边的檀琴终于放下了戒心,替自己的妻子拜谢道:“若是能治好我内……属下的病,那真是感激万分。”似乎是听到这么个消息,檀琴心中的心情终究是没能够抑制下来,异乎寻常的自己连话语都差点说漏。
这个时候,部队在前方再次开始移动起来,表明前面的障碍物已经被清理完毕了。郦道元见了,便告辞道:“两位告辞了,一路平安无恙。”
“拜谢先生,告辞。”檀琴躬身还礼。一旁的夫人因为从没做过男人之间的行礼,学着丈夫的模样弯身抱拳还礼。
无法目送完郦道元远去的身影,两人便跟着队伍继续前进了。一旁的夫人得知自己的病有人可以医治,虽不能发出声音,但笑盈盈的面容感觉已是在想象自己唱歌的模样。檀琴见了,叹了口气淡然说道:“夫人,刚刚抱拳是右手成拳左手成掌,刚才做反了。”
“……”
6.
第四日的清晨,杨柳岸吹拂气了漫天的柳絮,古都洛阳的气息,就在郊外的伊水边的伊阙便能很清晰的感受得到了。远山渐渐隐去,出现在每个人眼中的是一幅令人难以置信的瑰丽风景,一座座巨大的佛像宛如从天而降一般栩栩如生的端坐在山间的莲座之上,此处便是洛阳城南的龙门石窟。
自从当朝皇帝的父亲孝文帝下令修筑以来,已经过二十年,浩大的工程造就了此时此刻矗立在每个人眼中的数座庞大佛像,即使是从香火极端盛行的南朝建康来的人,见此情景,也都无不叹为观止。而石窟周围的近处是满山遍野盛开着的映山红,使得佛像在交相辉映之中显得别是一番滋味。
“有趣。”韦黯和一旁的李少师见了,不禁异口同声的赞叹起来。
这时,北魏外朝大夫安同开始为一旁的各位介绍此处的渊源。“这里离洛阳还有十多里,因伊水东西两岸之香山和龙门山对峙如天然门阙,故此地名叫伊阙。”
李少师说道:“不过这周围的柳絮还真够讨厌的。”说着,他拍了拍无意要粘在肩上的柳絮团。
“不觉得这很有意境么,李大人?”韦黯目光也从石窟转移到这漫天的杨絮,说道,“我想这些都算洛阳的一部分。”
“永远遗弃的部分,还有落雪也是一个道理,不觉得它们和我们很像么?”李少师反问起来。
“的确。”韦黯笑了笑,似乎带着点苦涩的意味。“不过很像便是一丝希望,因为彼此毕竟不是相同的事物。”
“……”李少师不可置否地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这样也就更加令人厌恶了。”
处在他们身后的是檀琴和他的‘侍卫’,檀琴知道要瞒过所有的人安全进入洛阳城并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特别是自己的夫人并不能说话,而此刻洛阳已经近在眼前了,所以一切行动得各格外谨慎而又不能特意的拘谨。
这是檀琴见韦黯拉着了牵绳调转马头朝着自己走来,便下意识的迎上前去,目的是能尽可能散开对方的注意力。韦黯说道“琴,等到了洛阳之后沈大人会立即进宫觐见北魏皇帝,我等几位将军也会一同去,只让你和你的部下负责在对方官员指定的地方把除了进贡物品之外的物什处置稳当。”
“是,将军。”檀琴颔首致意。
这时,韦黯压低声音对檀琴轻声说道:“挑个时间帮你的属下治病。”说着,拍了拍檀琴的肩膀。
“……”檀琴抬头似乎要应对什么,只看见那人已经复而转身回到了队伍前面,给自己只留下了一个背影。
而自己要转身正要返回自己妻子身边时,却已感觉到她已经来到自己的身后,刚要一转头,只见视野中顿时充满了白花花的杨絮从自己面前飘散起来。
“噗~”“咳咳……咳咳……”这倒是无论如何的敏锐力,都无法预判的事情,檀琴被这一团柳絮喷得够呛,开始清咳起来。心中哭笑起来:夫人我帮你处处留意,你倒是处处惹麻烦,真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丫头……
过了伊阙之后的十里桥,便已经能看到前方一字连天的洛阳城。此时已是隅中,晨雾完全散去,而这次外交活动似乎已是举国的盛事,迎接使团的队伍已从这里便开始和安同的部队交接,带领整个队伍往城中走去。
7.
从清阳门进入洛阳后,大队人马在北魏官员的带领下,往着北面的皇城而去,只留下檀琴和其手下十多名将士穿过西苑来到了使节所驻的胡桃宫。
檀琴带着妻子来到胡桃宫左侧单独安排的房内,说道:“夫人,这两日让你受苦了……”妻子依偎在了檀琴身旁笑着摇了摇头。“现在夫人可以换女装了,等等便和我一起到洛阳城找郦道元所说的那个人。”
说完,檀琴走出了房间,见此时并没有人看管着自己,便对正在往外走的的属下俞药说道:“俞药,这里你负责一下,过会儿我出去片刻。”“诺,檀大人。”俞药与陈庆之、兰钦等人一同,是跟随檀琴数年的手下,这次行动,由于一些事故,檀琴才只让俞药跟随自己来到北魏。是这次使节队伍中自己最可信任的人,因此,自己身边这个侍卫的真实身份,外人中也只有俞药是知道实情的。
“夫人准备好了吗?”只听见房内一声清脆的敲打声,这是准备妥当的信号。虽然夫人身有残疾,但两人共同约定好的各种音响也是在平淡的生活中平添一丝趣味。
回到房中,见夫人已经简单的梳理准备好之后端坐在一旁,自己便也从行囊中换上一件淡青色的布衣,带着她从后殿的侧门迅速的走出胡桃宫,而俞药已然将整个后殿的人都已经支开,所以两人十分顺利的来到了城内。
这些日子谷雨正是洛阳漫城牡丹的时节,正所谓天下真花独牡丹,游人们成对欣赏街边院角开满的各色争奇斗艳的牡丹,这景象瞬间让夫人眼睛瞬间一闪一闪的,拉住檀琴指了指其中一朵红郁李。
“………………”
檀琴看了一眼倚在身边的妻子,只见她眼睛中似有哀求的神情,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唉,只许一朵。”他走到妻子看中的那多一旁,从腰际抽出匕首,轻轻将其取下,转身递给了她,便又往前走去。女孩欣喜的低头闻了闻自己撒娇所得来的战利品,跟了上去,挽起的长发在空中欢快的飘动起来。
胡桃宫外的斜对面不远处便是一座寺院,见其香火旺盛,寺大门之外,左右相对有两匹驮经的白色石马,大小和真马相当,一旁更有一棵参天的石榴古树,而寺门口人群又是络绎不绝,檀琴便带着妻子走上前去。只见院门上写着“白马寺”三个金镶大字。
走进院中,迎上前来一位年龄尚小的小僧,双手合十对檀琴说道:“这两位施主看上去是外乡人,请问有何事?”
檀琴说道:“我们是来求医的,小师傅可知道洛阳城有位医官名叫徐之才?”
面前的僧人似乎知晓些什么,便说道:“两位施主可先在毗卢阁旁稍息片刻,我些许就能给你答复。”说着,便领着两位走到了一座重檐歇山楼阁式建筑,邀完两位坐在一旁的凉亭处,便立即离开了此处。
凉亭四周是一池已有花苞的白莲,杨絮在城中也丝毫没有减弱的样子,清池的水面已浮起一层荣白。似乎是午课开始了,寺内传来阵阵诵经的声音,夹带着梵吹敲打的空灵之音。女孩从袖中小心翼翼拿出了一只寒肉馍,递给了檀琴,似乎是从胡桃宫出发前特意留着的。“…………嗯。”示意着夫君要吃否。檀琴摇了摇头说道:“夫人你吃吧,我不饿。”
“…………”夫人见檀琴摇头,便也只能听话地小咬了起来。
这个时候,从院门处走出来一位身着淡兰色长袍的男子,一副惬意的脸庞似比檀琴稍显年轻,他手持着一串佛珠,漫步穿过石桥来到了檀琴夫妇的凉亭之中。稍暖的午风吹拂着棱角模糊的树荫,点点光斑照在男子的身上,让淡淡的气质更加显现了出来。
檀琴看了一眼,并没有想象中的名医模样,但他忽然想到郦道元说过徐之才与他是忘年之友,人不可貌相,看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位一定是自己要找的人了。想到这时,便起身拱手问道:“请问先生是徐之才吗?”
“正是在下,你们是怎么知道?”徐之才掬身还礼。
檀琴把之前遇到郦道元的经过告诉了徐之才,谨慎万分的他故意在关键的地方稍作停顿,以此来验证面前此人的身份。但见他十分熟悉郦道元,连一些小的细节都能说得十分清晰,谈吐之间也没有半点恶意,便也没再起疑心。
“你们是南人,那你是否认识宫中一个叫皇甫侃的医官?”徐之才听到他们是从大梁来的,便问道。
皇甫侃是朝中无人不晓的医官,陛下对其也是信赖万分,檀琴不可能不会知道。但他似乎为了安全考虑,并不打算暴露真实的身份,便摇头淡然说道:“我本一介布衣,也不在建康,所以并不认识此人。”
“哦,是这样。”徐之才略略皱了皱眉,喃喃自语:“他是我的老师。自从我来到北魏之后,已经好几年没有音讯了……”
檀琴这时走到夫人的身边,开始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夫人,一如郦先生所言,患有失语症。还望徐先生出手相医。”
徐之才看了一眼檀琴身旁的女孩,说道:“刚刚那个小师傅你们觉得如何?”“…………?”檀琴和夫人不解其意,看着徐之才。徐之才说道:“一年前,他也是不能说话。”
“…………!”
但又见他摆手叹气道:“我这个人算不上什么名医神医,不及老师的三成医术,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其他什么都不行,只是颠簸流离之时受到高人指点才幸得掌握了治疗此病的方法而已……算了,往事莫提,这位夫人,可否让我切一下脉?”
说着,徐之才坐在了石凳上,从袖中拿出数缕金色的脉弦递给檀琴。让他将脉弦一头系在了夫人的手腕上。虽说此人离开大梁已有数年,但檀琴站在一旁细细看来,把脉方式与他的老师无异。
过了片刻,徐之才放下手中的脉弦,示意了一下檀琴,转身离开凉亭。夫人欣赏着这洛阳的暮春,忽然,看见从院外飘进一只断线的风筝,撞到了凉亭的屋檐,正好掉落在了自己的面前。
“…………”夫人刚要捡起风筝,这时,只听见亭子上面一阵响声,还没等自己看清楚,从亭子上方跳下来一个女孩,从面容上看岁数和自己相差无几,身上穿着蓝色上衣配着淡黄色的襦裙,比起平凡百姓,似是身出达官贵人之处。
“…………”
“…………风筝是我的。”女子趾高气扬的指着自己说到。
夫人微微一笑,蹲下身子建起了脚边的风筝,笑着递给了面前的女孩。
“不谢……”女子依旧霸道的说道,但见对方似无恶意,便也大方的自报家门起来:“我叫顾远筝,你呢?”
“…………”
“你是哑巴?”顾远筝见面前这位漂亮的女孩从头至尾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便惊讶的问道。
而对方点头以示回应也肯定了这一点。
本还是想多聊几句,顾远筝这时忽然听到院落外的一声哨音,便退了两步,扔过来了一个细短的竹哨,说道:“这个送你,什么时候再来这里就吹这个。”刚说完,身轻如燕地拿着风筝转身翻到外面去了。
就在这时,夫人见自己夫君从院门外回来,手中拿着一份单子。便指了指他手中的纸,似是发问。
“嗯,这是药方。”檀琴把药方小心翼翼的收好,便说道:“夫人,放心吧,你的病过了不久便可以痊愈了。”
远处的徐之才见了,闭上双眼轻叹了一声,转身离开了毗卢阁。适才自己与走上前的檀琴说道:“夫人脉象,似是有心结。而此是治疗失语的关键所在……只有把心结解开了才是治疗的上上之策。”见檀琴似乎并无愿意讲述实情的样子,便说道:“若是不便相告,只能够加大药剂治疗时限了……”
“…………”檀琴听了,便开口说道:“药剂无论多少我都可以买了。”
“最好的打算……需要五年的剂量。”
“…………”
这个时候走过毗卢殿,殿前的袅袅青烟带着莫名的花香,晕染开了涟涟池水。
一阵沉默之后,那个人说了一句:“有些事情是一生都无法解开的。”语气中是无奈还是愤恨,这是徐之才无法辩驳的。这是檀琴对着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并隐隐觉察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至少在当时,自己是这么想的。
8.
觐见的任务出乎意料的顺利,等到当天晚上,魏帝元恪摆宴招待使团的所有将臣来到皇宫中,檀琴亦在其中,只是为保证自己夫人的安全,便将她安顿在了胡桃楼中自己的寝室。
举行夜宴之殿,是位于著名的华林都亭内,因五行尚水而命名的华淋殿。此刻的殿内灯火璀璨一片,身着长袖红衣的舞女们在殿中央翩翩起舞,倒也是显尽了汉家的风情。所有人都明白,从五胡乱华到这些姓拓拔的鲜卑人占据中原以来,几百年间,汉族与其他种族间的隔阂已无法消去,朝代间的战争亦是此起彼伏。但面前这位皇帝的父亲从迁都开始,做了些让南人都不得不敬佩的举动,首先从自己的衣着开始,逐步开始汉化的改变。经过了数十年的努力,才让一行人看到了此时无异于大梁的礼数。
不过这并不能让静坐在一旁,负责保护沈约的韦黯有半点的放松,酒杯里的佳酿也已经在对方不注意的时候换作了清水。不知是否过于多心,他注意到一个反常的迹象:安同作为大鸿胪没有参加此时的宴席,而参加的却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就在这时,坐在韦黯对面的一位北魏将领站起身来,语气中很明显带着不屑的口气,跟坐在主位上的宣武帝元恪说道:“陛下赎罪,微臣不懂这靡靡之音,还请陛下让我先行告退。”
元恪说道:“……朕本还想让你学习学习梁朝来的青年俊才,你倒好……”
“哼,微臣才识浅薄,羞于领教。”这个年轻人虽然口中如此说,但却是十分鄙夷的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使团众人。
“……罢了罢了,你退下吧。”元恪摆了摆手,让他退了下去。
“这位就是尔朱荣吧。”李少师看了一眼这位站起来的年轻男子,心中笑道:这位北朝中的青年名将,若不在这殿中,这样子的神情举止,还真以为是终南山上的山野莽夫。
魏帝元恪见尔朱荣离开之后,便笑道:“让众人见笑了。”说着,遂即摆手招呼上了数位乐师,开始演奏起了汉乐府的音律。
依着乐曲,坐在毫不起眼后排处的檀琴身边走来了一个人,他一看,是韦黯。便拿起酒盏说道:“大人。”韦黯看了一眼,说道“人言道,喝酒之人无牵挂,以前见你并不怎么喝酒。”檀琴看了看韦黯手中的杯子,笑道:“彼此彼此。”就这样,两人相视一笑,拿起早被替换下来的清水,当酒一饮而尽。
“我知道你的牵挂。”忽然,檀琴说道。
“是么?”韦黯笑道。
“知道也好,那我就把那个没法让人放心的人交给你了。”
“……”
未等到檀琴答应亦或是拒绝都没来得及说,便已看着他走了开来。看着这个一手将自己从侍卫提拔起来的男人,觉得适才的交谈实在古怪。没想到,这竟是两人最后的对话。
顾虑夫人的状况,檀琴宴饮并未结束之时,便与沈约称水土不服,悄然离开了华淋殿,来到宫外。就在回胡桃楼的路上,碰到了走过华林都亭的鸿胪大夫安同带着一群家仆。“檀大人,陛下的宴会没有结束,你怎就出来了?”安同依着灯笼的烛光看见了檀琴,便走上前来。
“在下有些不服水土便先行于此。”檀琴说道:“冒昧的问一句,安大人您这么晚了也不知何事?”
“呵呵,我是来找家里小女的,这么大晚上一个人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说着安同捋了捋白须,叹了一口气。
“偌大一个洛阳城走丢了可要麻烦了。”檀琴说道。
“是啊……”安同点了点头,说道:“不过我家小女有个异于常人的外貌,便能让人在人群中顷刻之间找出。”
“……?”
“我家小女她头发是金色的。”
9.
此时的月色已经悄悄爬上窗外枸树的枝头,在室内洒下了一地的银色。整个胡桃楼十分安静,只剩下院落外的蛙叫之声,夫人听从了丈夫命令似的话语,乖乖的坐在窗前欣赏着迷人的月色,不禁依着窗棂睡了过去。
洛阳的夜晚,就如同是画纸上的端庄仕女,恬静却又隐隐有着远处洛河旁繁华街市的歌女奏唱的悠长婉转的歌声与丝竹声,而皎洁的月光是这一切变得真幻莫辩的催化剂。
梦境渐渐晕染开来,白色似是羽毛般的碎片填补了整个视线,如此的场景就像置身于雪地一般,这个时候,雪地中出现一个少年的样子,穿着灰黑色的破旧外袍,上面粘着斑斑的血迹。而自己就像是灵魂出窍一般看着自己迎接似的一把抱了上去,莫名的哭了起来,样子就像是生离死别般一塌糊涂。而那个少年将自己抱住,擦去了流淌在自己脸庞上的泪水,虽然空气好冷但心中却好温暖……我这时看到了他的笑容。雪花般白色的东西越下越多了,画面渐渐变得模糊起来,这时的他说道:“夫人……”
“……”瞬间破碎了白色的梦境,“嗯……”等到自己张开双眼时,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上多了一条淡黄色对襟长袍。
“……”是谁在那里?夫人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模糊地看见窗外别馆的屋檐上站着了一位身着白色长袍的少年,逆着晧洁的月光看不清他的模样,似乎是被发现往自己看去,便转眼间,已在窗外消失了。
夫人并不曾见过这个人,心中却不知为何泛起了意思熟悉的感觉。等一等,她在心中喊道,虽然檀琴适才嘱咐自己不能走出房间,但她此时并没管这么多,转身推开房门追了出去。
虽未看到白衣少年的身影,但见一位女孩躲在了院落的墙角处。只见她身着暗青色的襦裙,外面披着黑色的绒袍,连衣的帽子遮住了她的脸庞,若不仔细查看,还无法在夜色中察觉。夫人为之疑惑,便来到女孩的面前,由于并不能说话,便走上前去想要拉住她,然而那个女孩却利索地从身后抽出了一把匕首,横在两人之间,并带有戒心地轻声说道:“……你是谁?”
夫人先是一惊,但却不知何故并不害怕,拉起女孩的另一只手,笑了笑,在她的手心比划起来。女孩似乎懂了手中的字,便收起了匕首,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回到房中拿了烛火与纸笔出来。再次走回到庭院的夫人,靠着烛光在纸上写到:我是南朝来的,不能说话,见谅啦。写完递给了女孩,女孩见了,这才抬起头来,脱下了遮在头上的帽子。
这时两人才相互看清楚彼此的面容,夫人看见面前的女孩十四五岁的模样,只见她一头异于中原人的金色长发,双眸如同沧海般拥有着清澈的宝石蓝色,与柔美的容颜一起组成了仿若天仙般的美貌。
而女孩这时才抬起头来,见对方是一位比自己大数岁的漂亮大姐姐,且并无恶意,便说道:“你是南方来的?”女孩开始喃喃自语,“对哦……差点忘了这里是胡桃楼,那应该不是要来抓我的人了……”女孩思索了片刻,说道:“我叫白术,你呢?”
夫人摇了摇头,写道:我没有名字。
“好奇怪,没有名字。”白术惊奇地说道。
而夫人写了一段字问道:你好像在躲着什么人?
“是啊,我要逃出这座城市。”白术被这么一问,面带稚嫩的脸上立刻显示出了严肃的神情。
夫人继续在纸上写道:为什么呢?
还未等白术说出口,忽然夫人捂住了她的嘴,吹灭了灯。这时一阵脚步声这时从院落外传来,
夫人见状,立即拉起白术回到房中。
“外面好像有人来了。”白术在夫人的指引下,躲在了房间的角落中。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被推开了,依着月光,夫人只看见一个男子走了进来。夫人抽出了小刀,躲在了门后。
刚想出手时,只见男子说道:“夫人,在下冒昧进来,是因为这里已经被人盯上了,快快随我离开。”夫人听到了男子的声音才明白是檀琴的属下,左禁卫中郎将俞药。她便从门后走了出来。
夫人拉起俞药的右手,在他的手心上写道:盯上我的是谁?
“还不清楚他们的身份,但一定来者不善,我是在院外发现了他们的行踪。”
“我跟你们一起走。”这时候,本躲在角落的白术站了起来说道。这倒是把俞药吓了一跳,警觉地拔出了长剑。
只见白术用连帽遮起了她那金色的长发,继续说道:“我从小就在洛阳,知道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就这样,三人立即起身行动,从一个不起眼的后门悄悄地溜出了胡桃宫。
10.
此刻的洛阳城,退却了繁华市井的缤纷色泽,留下了一片静谧的月色世界。
白日里商贾云集的上东街,是洛阳著名的商业街,沿街商铺均由青砖砌就,门口都挂着大红色的灯笼和印有店名的暗红色锦旗,各色的店铺下方是四扇或双扇木制的红色大门,上层多装有外开式四扇菱格木窗的木栅结构楼房,屋顶的琉璃瓦色泽油亮,上面还有鸟兽等装饰物。其中一扇不起眼的木门上挂着它的名字:停车向晚楼,这五个规整而娟秀的汉字刻在了一块淡黄色的琉璃牌上,在月色中显得晶莹剔透。
“到了,就是这里。”
白术带着夫人和俞药走到此处,停了下来。她上前一步,有节奏地轻叩了四下门。过了片刻,从门内传来一阵声响过后,便看见一个人走了出来,问道:“姑娘是来卜卦的么?”
“是来买药的。”
“这么晚了来买什么药呢?”
“沽取两斤杜康酒。”
夫人和俞药对如此的对话大为惊奇,但见对话的二人虽然牛头不对马嘴,神情却极为认真谨慎,才知这一定是某种密语,而这座安静的小楼必定也不像那平凡的外观一般,让人不可小嘘。
对答了两个问题后,那人点了点头,身子退了一步,示意众人可以进入小院之中。“三位请进。”
俞药警惕地和夫人对视一眼,走在了她的前面,说道:“夫人,跟在我后面。”并趁众人不注意的时候,在门口的石阶上丢下一枚铜钱。
停车向晚楼不大的院落,被精致地分成了三个庭院,在这个季节都种满了各式的牡丹,在夜晚中含苞待放。白术径自走上前去摘下一朵大红的花苞,来到了第二个庭院停了下来。最高的楼阁就坐落在这里,只见她将适才摘下的牡丹轻轻放在石板路一侧的高丽石石灯中。
“郡主,你来这里做什么?”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略显惊讶的女子声音从院落的另一侧传来。而那人称呼的对象显然是白术。俞药和夫人都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女孩竟是北魏的一位公主,而这个名字显然并不是她真正的姓名。
只见那位女子一身身上穿着蓝色上衣配着淡黄色的襦裙,提着长灯走上前来行礼道:“叩见殿下。”随即看了一眼白术身后的两位,问道:“他们是……”
“远筝,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况且我也已经不是郡主了……帮我离开洛阳。”白术认真地看着顾远筝,说道。
一旁的夫人听见名字,又细细端详那人的面庞,惊讶地发现她和午间在白马寺遇到的姑娘是同一个人。但显然对方并没有认出自己,和白术说道:“郡主要去哪里?”她半跪在地上,问道。
“……去一个叔叔抓不到我的地方。”
“……!郡主是要去……”对方似乎猜到了白术的意图,大吃一惊。
“没错,我要去南朝。”白术坚定地说道。
“郡主大人,这太危险了!”
“我已经决定了,那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
俞药此时插话道:“你们一定就是传说中那个北魏的组织吧。”
“没错,”顾远筝此刻把目光转向俞药,毫不保留地笑道:“我们就是那个组织。”
俞药说道:“我倒有个建议,我来帮你们去南边,你答应我在今晚保证这位夫人的安全,这个条件如何?”
“噢,看来就是你们两个人。”顾远筝挑了挑眉,打量了一下俞药身后的女子。“入夜后我便发现在洛阳中出现了除了使节团之外另外一群南朝人。”
“另外一群南朝人?”
“没错。而且实力不可小嘘。”
就在这时,顾远筝忽然听到了什么,说道:“已经发现这里了,赶快随我出去。条件不错,我接受了。”
白术和顾远筝首先打开门回到街边,俞药和夫人跟在她俩后边走了出来,然而就在此刻,俞药忽然感觉到一阵异样,“什么!”等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感觉天旋地转,而夫人也出现了同样的症状,两人双双倒在了地上。
顾远筝似乎是早已预料到了,蹲下来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两人,笑道:“南朝人没有一个能信得过,条件还用得着你来开么?”
11.
檀琴手提着一壶药罐回到了胡桃宫门口,月色中忽然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从一旁的屋檐上一闪而过,脑中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即追了上去,他矫捷的身影始终让对方无法挣脱自己的视线。
两人追逐了一段距离后,只见白衣的少年落在不远处的屋檐处,停下了身子。
“是你!”檀琴逆着浓郁洁白的月光,看清了少年的模样。“你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白衣少年从衣角中拿出一份纯金色的卷轴,两端细长的流苏在夜风中徐徐摆动。少年叹了一口气说道:“檀大人,你以为陛下只会派这么一只临时拼凑起来的部队保护沈大人和整个使团吗?”
落下话语的顷刻间,在其身后悄无声息显现出了数十位身着黑色衣冠的人。四周的气氛如同凝结的冰块,令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此处的屋檐下是一片废弃无人的老宅院,几乎可以遮蔽月光的树影在夜风中平添着一份萧索。
“秘书省。”檀琴瞥了一眼那些人,显得丝毫没有放在眼里。
秘书省,东汉桓帝始置。 南朝梁始定名秘书省,其主官为秘书监,官品为三品。监以下有少监、丞及秘书郎、校正郎、正字等官,领国史、著作两局,掌国之典籍图书。这些看似不起眼的文人团体,却也都是身手不凡,是朝中不可小譃的力量。
这时站在檀琴面前的是时任秘书省著作局通事舍人的周水仪,说道:“檀琴,这儿是北朝的地方,这圣旨不便读了,还是你自己看吧。”
檀琴来到周水仪身前,拿起了圣旨。周水仪一挥手,身后的每一位黑衣人都手持烛台,点起了荧荧烛火。
“如今朝廷里人心思变,我劝你少和韦黯那群人扯上关系。”周水仪说道。他知道,在着御旨上,写着的是来自权利巅峰给这个人一个生与死的选择。
檀琴看完之后,猛然抽出了腰间的仕臣剑,架在了周水仪的脖子上,厉声说道:“你!”
“没有错,檀大人。你那位‘贴身侍卫’已经在我们手里了。”周水仪说道。“所以,怎么做,还需要檀大人好好想清楚了。”
“你们要把她带那里去?!”檀琴很少见的露出一丝杀意,然而此时他握紧的长剑时时刻刻可以取下周水仪的首级。
“这个请大人放心,她一直在我们的人的保护之下,现在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会被护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周水仪说道,“只要大人出使任务按要求顺利完成了,你们就一定会相见的。”
“若是我不这么做呢?”檀琴依旧没有放下手中的刀刃。
“我相信你不会的。”周水仪说道。
四周的黑衣人已经将檀琴围成了一圈,四周鸦雀无声,寂静异常。檀琴默默思索了片刻,反手收起了仕臣剑。
12.
“远筝,你给他们下了什么药?”白术惊讶地说道。
“郡主你忘记了么?这座停车向晚楼不是什么人都能进,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出去的。我们早已习惯了这些牡丹的气味,而他们可是会不知不觉地踏入到这弥散的有毒香气之中。”顾远筝看了看夫人,说道:“刚刚我其实说了一半,刚刚我们的人已经和南朝的那群人谈过了,这个女人会被他们带走……当然这里的缘由我也没有兴趣知道,我只是照办而已……”
“远筝!你在利用我!”白术突然打断了顾远筝的谈话,说道。
顾远筝摇了摇头,说道:“我是为郡主大人离开这儿提供机会。不然即使有我的帮助,你也逃不出洛阳城的。”说着,她从身上拿出了一份锦书。
“……”
白术接过去看了一眼,只见锦书上写的是全城戒严搜捕自己的文书。
“所以即使是向晚楼,也总会被发现的,现在没有时间理这两个人了,得利用南朝那群人帮你离开洛阳城!”
13.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绶左禁卫侍中檀琴禁卫领军将,衔四品,理台城武德司内卫事宜。”在大雨之中,一位内臣正在宣读着诏书。
“……谢陛下。”跪在前面的檀琴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淡然说道。
他的脑海中还是那一片火海。
“韦黯!”“韦黯!”檀琴站在火海之中,不停喊着韦黯的名字,然而他仍旧没有看到人影。
这个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的身影,逆着火光向自己走来,但那显然不是韦黯。“李少师,你怎么在这里?”
“是你干的吗?”李少师并不理睬檀琴的问题,反问道,目光中露出了一丝杀气。
“……”檀琴一把推开了李少师,说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那非比寻常的直觉在这一片火海之中显得仍旧敏锐,他发现在重叠的火焰中的一处出现了动静。
檀琴毫不犹豫地冲入火焰之中,贪婪的火苗已经蔓延到了天空,他来到被砸的马车上搜索着适才动静的源头,忽然之间他看到在一堆尸体与木板下,伸出了一只手。
“韦黯!”檀琴顾不得满目的火苗,拨开韦黯身上的木板。
片刻之后,在连片的火海之中,出现了檀琴的背影,而在他的背后出现了另一个身影。
“韦大人,原谅我……辜负了你的信任……”檀琴痛苦的内心终于开始表露在了他的脸上。
“琴……我不怪你,这本是一个……残酷的世界……”血从韦黯的嘴角上流淌出来,他已经无法保持正常的话语,只能硬撑着断断续续地说道。“放我下来吧……我已经活不下来了……”
“……”檀琴听见了这句话,一行泪水从眼睛中流了出来,但他没有说话,也不听背上那个人说的话,也已是伤痕累累的自己用尽气力在向前走去,只是觉得自己再也无法支撑了。
“我……有一事……相求……”檀琴忽然感觉到背上的那个男人还有力道握住了自己的手臂。
“韦大人说。”檀琴说道。
“韦岚……是个傻孩子……他从小便要加入禁卫军……如果他真的能成为一名禁卫军的话……他就拜托你了……”
“韦大人,我明明……我明明出卖了你……你为什么还这么相信我……”
然而就在檀琴问到这里,忽然觉得握着自己手臂的手松了开来,就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而自己的泪水在此刻也已经无法止住。
五年之后,我站在那个人的弟弟身旁问到:“岚,你觉得我是个值得你这么信任的人么?”
“是。”
“这么肯定?”我瞥眼看着他,从他的目光中传达着和他口中同样的答案。
“因为我哥觉得你就是这样的人。”面前的这位青年人说罢,便没有说下去,抬起手来继续吹起了笛子,只是这一次换上了清商乐小调,这与在最近盛行于朝中令人乏味的法乐截然不同,把人带入了一片意境的白色。
从那时开始,我便不再流泪。
因为,我已然无法区分善与恶的分界。
从清阳门进入洛阳后,大队人马在北魏官员的带领下,往着北面的皇城而去,只留下檀琴和其手下十多名将士穿过西苑来到了使节所驻的胡桃宫。
檀琴带着妻子来到胡桃宫左侧单独安排的房内,说道:“夫人,这两日让你受苦了……”妻子依偎在了檀琴身旁笑着摇了摇头。“现在夫人可以换女装了,等等便和我一起到洛阳城找郦道元所说的那个人。”
说完,檀琴走出了房间,见此时并没有人看管着自己,便对正在往外走的的属下俞药说道:“俞药,这里你负责一下,过会儿我出去片刻。”“诺,檀大人。”俞药与陈庆之、兰钦等人一同,是跟随檀琴数年的手下,这次行动,由于一些事故,檀琴才只让俞药跟随自己来到北魏。是这次使节队伍中自己最可信任的人,因此,自己身边这个侍卫的真实身份,外人中也只有俞药是知道实情的。
“夫人准备好了吗?”只听见房内一声清脆的敲打声,这是准备妥当的信号。虽然夫人身有残疾,但两人共同约定好的各种音响也是在平淡的生活中平添一丝趣味。
回到房中,见夫人已经简单的梳理准备好之后端坐在一旁,自己便也从行囊中换上一件淡青色的布衣,带着她从后殿的侧门迅速的走出胡桃宫,而俞药已然将整个后殿的人都已经支开,所以两人十分顺利的来到了城内。
这些日子谷雨正是洛阳漫城牡丹的时节,正所谓天下真花独牡丹,游人们成对欣赏街边院角开满的各色争奇斗艳的牡丹,这景象瞬间让夫人眼睛瞬间一闪一闪的,拉住檀琴指了指其中一朵红郁李。
“………………”
檀琴看了一眼倚在身边的妻子,只见她眼睛中似有哀求的神情,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唉,只许一朵。”他走到妻子看中的那多一旁,从腰际抽出匕首,轻轻将其取下,转身递给了她,便又往前走去。女孩欣喜的低头闻了闻自己撒娇所得来的战利品,跟了上去,挽起的长发在空中欢快的飘动起来。
胡桃宫外的斜对面不远处便是一座寺院,见其香火旺盛,寺大门之外,左右相对有两匹驮经的白色石马,大小和真马相当,一旁更有一棵参天的石榴古树,而寺门口人群又是络绎不绝,檀琴便带着妻子走上前去。只见院门上写着“白马寺”三个金镶大字。
走进院中,迎上前来一位年龄尚小的小僧,双手合十对檀琴说道:“这两位施主看上去是外乡人,请问有何事?”
檀琴说道:“我们是来求医的,小师傅可知道洛阳城有位医官名叫徐之才?”
面前的僧人似乎知晓些什么,便说道:“两位施主可先在毗卢阁旁稍息片刻,我些许就能给你答复。”说着,便领着两位走到了一座重檐歇山楼阁式建筑,邀完两位坐在一旁的凉亭处,便立即离开了此处。
凉亭四周是一池已有花苞的白莲,杨絮在城中也丝毫没有减弱的样子,清池的水面已浮起一层荣白。似乎是午课开始了,寺内传来阵阵诵经的声音,夹带着梵吹敲打的空灵之音。女孩从袖中小心翼翼拿出了一只寒肉馍,递给了檀琴,似乎是从胡桃宫出发前特意留着的。“…………嗯。”示意着夫君要吃否。檀琴摇了摇头说道:“夫人你吃吧,我不饿。”
“…………”夫人见檀琴摇头,便也只能听话地小咬了起来。
这个时候,从院门处走出来一位身着淡兰色长袍的男子,一副惬意的脸庞似比檀琴稍显年轻,他手持着一串佛珠,漫步穿过石桥来到了檀琴夫妇的凉亭之中。稍暖的午风吹拂着棱角模糊的树荫,点点光斑照在男子的身上,让淡淡的气质更加显现了出来。
檀琴看了一眼,并没有想象中的名医模样,但他忽然想到郦道元说过徐之才与他是忘年之友,人不可貌相,看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位一定是自己要找的人了。想到这时,便起身拱手问道:“请问先生是徐之才吗?”
“正是在下,你们是怎么知道?”徐之才掬身还礼。
檀琴把之前遇到郦道元的经过告诉了徐之才,谨慎万分的他故意在关键的地方稍作停顿,以此来验证面前此人的身份。但见他十分熟悉郦道元,连一些小的细节都能说得十分清晰,谈吐之间也没有半点恶意,便也没再起疑心。
“你们是南人,那你是否认识宫中一个叫皇甫侃的医官?”徐之才听到他们是从大梁来的,便问道。
皇甫侃是朝中无人不晓的医官,陛下对其也是信赖万分,檀琴不可能不会知道。但他似乎为了安全考虑,并不打算暴露真实的身份,便摇头淡然说道:“我本一介布衣,也不在建康,所以并不认识此人。”
“哦,是这样。”徐之才略略皱了皱眉,喃喃自语:“他是我的老师。自从我来到北魏之后,已经好几年没有音讯了……”
檀琴这时走到夫人的身边,开始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夫人,一如郦先生所言,患有失语症。还望徐先生出手相医。”
徐之才看了一眼檀琴身旁的女孩,说道:“刚刚那个小师傅你们觉得如何?”“…………?”檀琴和夫人不解其意,看着徐之才。徐之才说道:“一年前,他也是不能说话。”
“…………!”
但又见他摆手叹气道:“我这个人算不上什么名医神医,不及老师的三成医术,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其他什么都不行,只是颠簸流离之时受到高人指点才幸得掌握了治疗此病的方法而已……算了,往事莫提,这位夫人,可否让我切一下脉?”
说着,徐之才坐在了石凳上,从袖中拿出数缕金色的脉弦递给檀琴。让他将脉弦一头系在了夫人的手腕上。虽说此人离开大梁已有数年,但檀琴站在一旁细细看来,把脉方式与他的老师无异。
过了片刻,徐之才放下手中的脉弦,示意了一下檀琴,转身离开凉亭。夫人欣赏着这洛阳的暮春,忽然,看见从院外飘进一只断线的风筝,撞到了凉亭的屋檐,正好掉落在了自己的面前。
“…………”夫人刚要捡起风筝,这时,只听见亭子上面一阵响声,还没等自己看清楚,从亭子上方跳下来一个女孩,从面容上看岁数和自己相差无几,身上穿着蓝色上衣配着淡黄色的襦裙,比起平凡百姓,似是身出达官贵人之处。
“…………”
“…………风筝是我的。”女子趾高气扬的指着自己说到。
夫人微微一笑,蹲下身子建起了脚边的风筝,笑着递给了面前的女孩。
“不谢……”女子依旧霸道的说道,但见对方似无恶意,便也大方的自报家门起来:“我叫顾远筝,你呢?”
“…………”
“你是哑巴?”顾远筝见面前这位漂亮的女孩从头至尾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便惊讶的问道。
而对方点头以示回应也肯定了这一点。
本还是想多聊几句,顾远筝这时忽然听到院落外的一声哨音,便退了两步,扔过来了一个细短的竹哨,说道:“这个送你,什么时候再来这里就吹这个。”刚说完,身轻如燕地拿着风筝转身翻到外面去了。
就在这时,夫人见自己夫君从院门外回来,手中拿着一份单子。便指了指他手中的纸,似是发问。
“嗯,这是药方。”檀琴把药方小心翼翼的收好,便说道:“夫人,放心吧,你的病过了不久便可以痊愈了。”
远处的徐之才见了,闭上双眼轻叹了一声,转身离开了毗卢阁。适才自己与走上前的檀琴说道:“夫人脉象,似是有心结。而此是治疗失语的关键所在……只有把心结解开了才是治疗的上上之策。”见檀琴似乎并无愿意讲述实情的样子,便说道:“若是不便相告,只能够加大药剂治疗时限了……”
“…………”檀琴听了,便开口说道:“药剂无论多少我都可以买了。”
“最好的打算……需要五年的剂量。”
“…………”
这个时候走过毗卢殿,殿前的袅袅青烟带着莫名的花香,晕染开了涟涟池水。
一阵沉默之后,那个人说了一句:“有些事情是一生都无法解开的。”语气中是无奈还是愤恨,这是徐之才无法辩驳的。这是檀琴对着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并隐隐觉察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至少在当时,自己是这么想的。
8.
觐见的任务出乎意料的顺利,等到当天晚上,魏帝元恪摆宴招待使团的所有将臣来到皇宫中,檀琴亦在其中,只是为保证自己夫人的安全,便将她安顿在了胡桃楼中自己的寝室。
举行夜宴之殿,是位于著名的华林都亭内,因五行尚水而命名的华淋殿。此刻的殿内灯火璀璨一片,身着长袖红衣的舞女们在殿中央翩翩起舞,倒也是显尽了汉家的风情。所有人都明白,从五胡乱华到这些姓拓拔的鲜卑人占据中原以来,几百年间,汉族与其他种族间的隔阂已无法消去,朝代间的战争亦是此起彼伏。但面前这位皇帝的父亲从迁都开始,做了些让南人都不得不敬佩的举动,首先从自己的衣着开始,逐步开始汉化的改变。经过了数十年的努力,才让一行人看到了此时无异于大梁的礼数。
不过这并不能让静坐在一旁,负责保护沈约的韦黯有半点的放松,酒杯里的佳酿也已经在对方不注意的时候换作了清水。不知是否过于多心,他注意到一个反常的迹象:安同作为大鸿胪没有参加此时的宴席,而参加的却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就在这时,坐在韦黯对面的一位北魏将领站起身来,语气中很明显带着不屑的口气,跟坐在主位上的宣武帝元恪说道:“陛下赎罪,微臣不懂这靡靡之音,还请陛下让我先行告退。”
元恪说道:“……朕本还想让你学习学习梁朝来的青年俊才,你倒好……”
“哼,微臣才识浅薄,羞于领教。”这个年轻人虽然口中如此说,但却是十分鄙夷的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使团众人。
“……罢了罢了,你退下吧。”元恪摆了摆手,让他退了下去。
“这位就是尔朱荣吧。”李少师看了一眼这位站起来的年轻男子,心中笑道:这位北朝中的青年名将,若不在这殿中,这样子的神情举止,还真以为是终南山上的山野莽夫。
魏帝元恪见尔朱荣离开之后,便笑道:“让众人见笑了。”说着,遂即摆手招呼上了数位乐师,开始演奏起了汉乐府的音律。
依着乐曲,坐在毫不起眼后排处的檀琴身边走来了一个人,他一看,是韦黯。便拿起酒盏说道:“大人。”韦黯看了一眼,说道“人言道,喝酒之人无牵挂,以前见你并不怎么喝酒。”檀琴看了看韦黯手中的杯子,笑道:“彼此彼此。”就这样,两人相视一笑,拿起早被替换下来的清水,当酒一饮而尽。
“我知道你的牵挂。”忽然,檀琴说道。
“是么?”韦黯笑道。
“知道也好,那我就把那个没法让人放心的人交给你了。”
“……”
未等到檀琴答应亦或是拒绝都没来得及说,便已看着他走了开来。看着这个一手将自己从侍卫提拔起来的男人,觉得适才的交谈实在古怪。没想到,这竟是两人最后的对话。
顾虑夫人的状况,檀琴宴饮并未结束之时,便与沈约称水土不服,悄然离开了华淋殿,来到宫外。就在回胡桃楼的路上,碰到了走过华林都亭的鸿胪大夫安同带着一群家仆。“檀大人,陛下的宴会没有结束,你怎就出来了?”安同依着灯笼的烛光看见了檀琴,便走上前来。
“在下有些不服水土便先行于此。”檀琴说道:“冒昧的问一句,安大人您这么晚了也不知何事?”
“呵呵,我是来找家里小女的,这么大晚上一个人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说着安同捋了捋白须,叹了一口气。
“偌大一个洛阳城走丢了可要麻烦了。”檀琴说道。
“是啊……”安同点了点头,说道:“不过我家小女有个异于常人的外貌,便能让人在人群中顷刻之间找出。”
“……?”
“我家小女她头发是金色的。”
9.
此时的月色已经悄悄爬上窗外枸树的枝头,在室内洒下了一地的银色。整个胡桃楼十分安静,只剩下院落外的蛙叫之声,夫人听从了丈夫命令似的话语,乖乖的坐在窗前欣赏着迷人的月色,不禁依着窗棂睡了过去。
洛阳的夜晚,就如同是画纸上的端庄仕女,恬静却又隐隐有着远处洛河旁繁华街市的歌女奏唱的悠长婉转的歌声与丝竹声,而皎洁的月光是这一切变得真幻莫辩的催化剂。
梦境渐渐晕染开来,白色似是羽毛般的碎片填补了整个视线,如此的场景就像置身于雪地一般,这个时候,雪地中出现一个少年的样子,穿着灰黑色的破旧外袍,上面粘着斑斑的血迹。而自己就像是灵魂出窍一般看着自己迎接似的一把抱了上去,莫名的哭了起来,样子就像是生离死别般一塌糊涂。而那个少年将自己抱住,擦去了流淌在自己脸庞上的泪水,虽然空气好冷但心中却好温暖……我这时看到了他的笑容。雪花般白色的东西越下越多了,画面渐渐变得模糊起来,这时的他说道:“夫人……”
“……”瞬间破碎了白色的梦境,“嗯……”等到自己张开双眼时,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上多了一条淡黄色对襟长袍。
“……”是谁在那里?夫人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模糊地看见窗外别馆的屋檐上站着了一位身着白色长袍的少年,逆着晧洁的月光看不清他的模样,似乎是被发现往自己看去,便转眼间,已在窗外消失了。
夫人并不曾见过这个人,心中却不知为何泛起了意思熟悉的感觉。等一等,她在心中喊道,虽然檀琴适才嘱咐自己不能走出房间,但她此时并没管这么多,转身推开房门追了出去。
虽未看到白衣少年的身影,但见一位女孩躲在了院落的墙角处。只见她身着暗青色的襦裙,外面披着黑色的绒袍,连衣的帽子遮住了她的脸庞,若不仔细查看,还无法在夜色中察觉。夫人为之疑惑,便来到女孩的面前,由于并不能说话,便走上前去想要拉住她,然而那个女孩却利索地从身后抽出了一把匕首,横在两人之间,并带有戒心地轻声说道:“……你是谁?”
夫人先是一惊,但却不知何故并不害怕,拉起女孩的另一只手,笑了笑,在她的手心比划起来。女孩似乎懂了手中的字,便收起了匕首,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回到房中拿了烛火与纸笔出来。再次走回到庭院的夫人,靠着烛光在纸上写到:我是南朝来的,不能说话,见谅啦。写完递给了女孩,女孩见了,这才抬起头来,脱下了遮在头上的帽子。
这时两人才相互看清楚彼此的面容,夫人看见面前的女孩十四五岁的模样,只见她一头异于中原人的金色长发,双眸如同沧海般拥有着清澈的宝石蓝色,与柔美的容颜一起组成了仿若天仙般的美貌。
而女孩这时才抬起头来,见对方是一位比自己大数岁的漂亮大姐姐,且并无恶意,便说道:“你是南方来的?”女孩开始喃喃自语,“对哦……差点忘了这里是胡桃楼,那应该不是要来抓我的人了……”女孩思索了片刻,说道:“我叫白术,你呢?”
夫人摇了摇头,写道:我没有名字。
“好奇怪,没有名字。”白术惊奇地说道。
而夫人写了一段字问道:你好像在躲着什么人?
“是啊,我要逃出这座城市。”白术被这么一问,面带稚嫩的脸上立刻显示出了严肃的神情。
夫人继续在纸上写道:为什么呢?
还未等白术说出口,忽然夫人捂住了她的嘴,吹灭了灯。这时一阵脚步声这时从院落外传来,
夫人见状,立即拉起白术回到房中。
“外面好像有人来了。”白术在夫人的指引下,躲在了房间的角落中。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被推开了,依着月光,夫人只看见一个男子走了进来。夫人抽出了小刀,躲在了门后。
刚想出手时,只见男子说道:“夫人,在下冒昧进来,是因为这里已经被人盯上了,快快随我离开。”夫人听到了男子的声音才明白是檀琴的属下,左禁卫中郎将俞药。她便从门后走了出来。
夫人拉起俞药的右手,在他的手心上写道:盯上我的是谁?
“还不清楚他们的身份,但一定来者不善,我是在院外发现了他们的行踪。”
“我跟你们一起走。”这时候,本躲在角落的白术站了起来说道。这倒是把俞药吓了一跳,警觉地拔出了长剑。
只见白术用连帽遮起了她那金色的长发,继续说道:“我从小就在洛阳,知道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就这样,三人立即起身行动,从一个不起眼的后门悄悄地溜出了胡桃宫。
10.
此刻的洛阳城,退却了繁华市井的缤纷色泽,留下了一片静谧的月色世界。
白日里商贾云集的上东街,是洛阳著名的商业街,沿街商铺均由青砖砌就,门口都挂着大红色的灯笼和印有店名的暗红色锦旗,各色的店铺下方是四扇或双扇木制的红色大门,上层多装有外开式四扇菱格木窗的木栅结构楼房,屋顶的琉璃瓦色泽油亮,上面还有鸟兽等装饰物。其中一扇不起眼的木门上挂着它的名字:停车向晚楼,这五个规整而娟秀的汉字刻在了一块淡黄色的琉璃牌上,在月色中显得晶莹剔透。
“到了,就是这里。”
白术带着夫人和俞药走到此处,停了下来。她上前一步,有节奏地轻叩了四下门。过了片刻,从门内传来一阵声响过后,便看见一个人走了出来,问道:“姑娘是来卜卦的么?”
“是来买药的。”
“这么晚了来买什么药呢?”
“沽取两斤杜康酒。”
夫人和俞药对如此的对话大为惊奇,但见对话的二人虽然牛头不对马嘴,神情却极为认真谨慎,才知这一定是某种密语,而这座安静的小楼必定也不像那平凡的外观一般,让人不可小嘘。
对答了两个问题后,那人点了点头,身子退了一步,示意众人可以进入小院之中。“三位请进。”
俞药警惕地和夫人对视一眼,走在了她的前面,说道:“夫人,跟在我后面。”并趁众人不注意的时候,在门口的石阶上丢下一枚铜钱。
停车向晚楼不大的院落,被精致地分成了三个庭院,在这个季节都种满了各式的牡丹,在夜晚中含苞待放。白术径自走上前去摘下一朵大红的花苞,来到了第二个庭院停了下来。最高的楼阁就坐落在这里,只见她将适才摘下的牡丹轻轻放在石板路一侧的高丽石石灯中。
“郡主,你来这里做什么?”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略显惊讶的女子声音从院落的另一侧传来。而那人称呼的对象显然是白术。俞药和夫人都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女孩竟是北魏的一位公主,而这个名字显然并不是她真正的姓名。
只见那位女子一身身上穿着蓝色上衣配着淡黄色的襦裙,提着长灯走上前来行礼道:“叩见殿下。”随即看了一眼白术身后的两位,问道:“他们是……”
“远筝,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况且我也已经不是郡主了……帮我离开洛阳。”白术认真地看着顾远筝,说道。
一旁的夫人听见名字,又细细端详那人的面庞,惊讶地发现她和午间在白马寺遇到的姑娘是同一个人。但显然对方并没有认出自己,和白术说道:“郡主要去哪里?”她半跪在地上,问道。
“……去一个叔叔抓不到我的地方。”
“……!郡主是要去……”对方似乎猜到了白术的意图,大吃一惊。
“没错,我要去南朝。”白术坚定地说道。
“郡主大人,这太危险了!”
“我已经决定了,那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
俞药此时插话道:“你们一定就是传说中那个北魏的组织吧。”
“没错,”顾远筝此刻把目光转向俞药,毫不保留地笑道:“我们就是那个组织。”
俞药说道:“我倒有个建议,我来帮你们去南边,你答应我在今晚保证这位夫人的安全,这个条件如何?”
“噢,看来就是你们两个人。”顾远筝挑了挑眉,打量了一下俞药身后的女子。“入夜后我便发现在洛阳中出现了除了使节团之外另外一群南朝人。”
“另外一群南朝人?”
“没错。而且实力不可小嘘。”
就在这时,顾远筝忽然听到了什么,说道:“已经发现这里了,赶快随我出去。条件不错,我接受了。”
白术和顾远筝首先打开门回到街边,俞药和夫人跟在她俩后边走了出来,然而就在此刻,俞药忽然感觉到一阵异样,“什么!”等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感觉天旋地转,而夫人也出现了同样的症状,两人双双倒在了地上。
顾远筝似乎是早已预料到了,蹲下来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两人,笑道:“南朝人没有一个能信得过,条件还用得着你来开么?”
11.
檀琴手提着一壶药罐回到了胡桃宫门口,月色中忽然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从一旁的屋檐上一闪而过,脑中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即追了上去,他矫捷的身影始终让对方无法挣脱自己的视线。
两人追逐了一段距离后,只见白衣的少年落在不远处的屋檐处,停下了身子。
“是你!”檀琴逆着浓郁洁白的月光,看清了少年的模样。“你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白衣少年从衣角中拿出一份纯金色的卷轴,两端细长的流苏在夜风中徐徐摆动。少年叹了一口气说道:“檀大人,你以为陛下只会派这么一只临时拼凑起来的部队保护沈大人和整个使团吗?”
落下话语的顷刻间,在其身后悄无声息显现出了数十位身着黑色衣冠的人。四周的气氛如同凝结的冰块,令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此处的屋檐下是一片废弃无人的老宅院,几乎可以遮蔽月光的树影在夜风中平添着一份萧索。
“秘书省。”檀琴瞥了一眼那些人,显得丝毫没有放在眼里。
秘书省,东汉桓帝始置。 南朝梁始定名秘书省,其主官为秘书监,官品为三品。监以下有少监、丞及秘书郎、校正郎、正字等官,领国史、著作两局,掌国之典籍图书。这些看似不起眼的文人团体,却也都是身手不凡,是朝中不可小譃的力量。
这时站在檀琴面前的是时任秘书省著作局通事舍人的周水仪,说道:“檀琴,这儿是北朝的地方,这圣旨不便读了,还是你自己看吧。”
檀琴来到周水仪身前,拿起了圣旨。周水仪一挥手,身后的每一位黑衣人都手持烛台,点起了荧荧烛火。
“如今朝廷里人心思变,我劝你少和韦黯那群人扯上关系。”周水仪说道。他知道,在着御旨上,写着的是来自权利巅峰给这个人一个生与死的选择。
檀琴看完之后,猛然抽出了腰间的仕臣剑,架在了周水仪的脖子上,厉声说道:“你!”
“没有错,檀大人。你那位‘贴身侍卫’已经在我们手里了。”周水仪说道。“所以,怎么做,还需要檀大人好好想清楚了。”
“你们要把她带那里去?!”檀琴很少见的露出一丝杀意,然而此时他握紧的长剑时时刻刻可以取下周水仪的首级。
“这个请大人放心,她一直在我们的人的保护之下,现在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会被护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周水仪说道,“只要大人出使任务按要求顺利完成了,你们就一定会相见的。”
“若是我不这么做呢?”檀琴依旧没有放下手中的刀刃。
“我相信你不会的。”周水仪说道。
四周的黑衣人已经将檀琴围成了一圈,四周鸦雀无声,寂静异常。檀琴默默思索了片刻,反手收起了仕臣剑。
12.
“远筝,你给他们下了什么药?”白术惊讶地说道。
“郡主你忘记了么?这座停车向晚楼不是什么人都能进,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出去的。我们早已习惯了这些牡丹的气味,而他们可是会不知不觉地踏入到这弥散的有毒香气之中。”顾远筝看了看夫人,说道:“刚刚我其实说了一半,刚刚我们的人已经和南朝的那群人谈过了,这个女人会被他们带走……当然这里的缘由我也没有兴趣知道,我只是照办而已……”
“远筝!你在利用我!”白术突然打断了顾远筝的谈话,说道。
顾远筝摇了摇头,说道:“我是为郡主大人离开这儿提供机会。不然即使有我的帮助,你也逃不出洛阳城的。”说着,她从身上拿出了一份锦书。
“……”
白术接过去看了一眼,只见锦书上写的是全城戒严搜捕自己的文书。
“所以即使是向晚楼,也总会被发现的,现在没有时间理这两个人了,得利用南朝那群人帮你离开洛阳城!”
13.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绶左禁卫侍中檀琴禁卫领军将,衔四品,理台城武德司内卫事宜。”在大雨之中,一位内臣正在宣读着诏书。
“……谢陛下。”跪在前面的檀琴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淡然说道。
他的脑海中还是那一片火海。
“韦黯!”“韦黯!”檀琴站在火海之中,不停喊着韦黯的名字,然而他仍旧没有看到人影。
这个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的身影,逆着火光向自己走来,但那显然不是韦黯。“李少师,你怎么在这里?”
“是你干的吗?”李少师并不理睬檀琴的问题,反问道,目光中露出了一丝杀气。
“……”檀琴一把推开了李少师,说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那非比寻常的直觉在这一片火海之中显得仍旧敏锐,他发现在重叠的火焰中的一处出现了动静。
檀琴毫不犹豫地冲入火焰之中,贪婪的火苗已经蔓延到了天空,他来到被砸的马车上搜索着适才动静的源头,忽然之间他看到在一堆尸体与木板下,伸出了一只手。
“韦黯!”檀琴顾不得满目的火苗,拨开韦黯身上的木板。
片刻之后,在连片的火海之中,出现了檀琴的背影,而在他的背后出现了另一个身影。
“韦大人,原谅我……辜负了你的信任……”檀琴痛苦的内心终于开始表露在了他的脸上。
“琴……我不怪你,这本是一个……残酷的世界……”血从韦黯的嘴角上流淌出来,他已经无法保持正常的话语,只能硬撑着断断续续地说道。“放我下来吧……我已经活不下来了……”
“……”檀琴听见了这句话,一行泪水从眼睛中流了出来,但他没有说话,也不听背上那个人说的话,也已是伤痕累累的自己用尽气力在向前走去,只是觉得自己再也无法支撑了。
“我……有一事……相求……”檀琴忽然感觉到背上的那个男人还有力道握住了自己的手臂。
“韦大人说。”檀琴说道。
“韦岚……是个傻孩子……他从小便要加入禁卫军……如果他真的能成为一名禁卫军的话……他就拜托你了……”
“韦大人,我明明……我明明出卖了你……你为什么还这么相信我……”
然而就在檀琴问到这里,忽然觉得握着自己手臂的手松了开来,就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而自己的泪水在此刻也已经无法止住。
五年之后,我站在那个人的弟弟身旁问到:“岚,你觉得我是个值得你这么信任的人么?”
“是。”
“这么肯定?”我瞥眼看着他,从他的目光中传达着和他口中同样的答案。
“因为我哥觉得你就是这样的人。”面前的这位青年人说罢,便没有说下去,抬起手来继续吹起了笛子,只是这一次换上了清商乐小调,这与在最近盛行于朝中令人乏味的法乐截然不同,把人带入了一片意境的白色。
从那时开始,我便不再流泪。
因为,我已然无法区分善与恶的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