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叁章
琴水画中梁
The Solitarily Ramble of Orphan
子夜筝歌
Singing in the endless midnight
夜静弦声响碧空,宫商信任往来风。
依稀似曲才堪听,又被风吹别调中。
——高骈《风筝》
1.
月夜流光下的琴川,是用何等才气的笔法才能描绘出它的魅力?
鲜艳而极致的透明,如同细腻灵性的七弦琴水,典雅纯静之银色月华洒下人世间一切安静而沉寂的气息,琴水的潋滟中反照着碎乱却又幻美的夜景,无人可以说清其中的心醉……
而镶嵌在城外那依山带水的离宫,更如同是那传说里流光溢彩的琼楼玉宇。
宫殿由远及近隔着错杂交汇,御苑之中,点缀着不时穿行如珍珠一般相串的夜光,那是巡夜的宫人张着纸纱提灯,这些灯火无意间衬得整个禁宫在夜色中更加浩淼深幽。
进入真正的东宫,不仅要通过戒备森严的宫门,还必须穿过禁卫军专属的数道门阕,以及进入正宫之前的禁卫中枢之地——午方殿。
而在正宫各殿间也有太子左右卫率的侍卫,百米一伍。而在大梁公主也来到此处之后,更增加了守卫的程度,真可谓是无不缜密。
如果要找出一个形容词来形容琴川的离宫,或许都会说“固若金汤”,亦或是其他什么类似的词语。
周水仪翻动着手中的乳白色棋子,面前是一盘棋路仍不明朗的棋局,黑白双方纠缠在了一起,谁也不能明白的知道中路的方向,只见他微微一笑,或许是掌握了面前这一局的取胜之道,口中说出了轻轻地说出了另一个词语:“作茧自缚。”白子落下,打入了四周黑压压一片的黑棋势力,显得醒目而令人意外。
这是白露节后的第三日,夜色已渐渐浓郁,寒蝉在秋夜的月光下不停聒噪,初秋的月亮璀璨耀眼却而略显有种神秘的红色晕染其中,烘托起夜雾缭绕下,错综在虞山之上的铺陈着鹅卵碎石宫道和深宫各殿。
2.
一阵悠扬的笛声从正宫之外的午方殿传了出来,屋檐下,却见那是左禁卫常侍韦岚,双手拿着一只深褐色的长笛吹奏着汉乐府的名曲:孔雀东南飞。
和汉代的宫廷曲不同,从中明显带着带着东晋时期竹林隐士气息的变调。
而一旁靠在大红色殿柱上坐着的一位青年人,同样身着丹青色的禁卫军制服,戴着白纱帽,低着头正专心地听着韦岚吹出的笛声。
“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
左禁卫军上将军檀琴从午方殿的深处渐渐走到身旁,缓缓道出汉乐府中这句名句。他抬头张开手掌,专注地开始望着偷偷漏过指缝的幽然月光,语气不受笛声的影响,没有丝毫的情感,就如同指间的月光。
“呃……头目晚上好~是那阵风把你吹来了……?”靠在墙上坐着的禁卫青年看见檀琴走来,便立即站起身来,并拿下了头上的白纱帽,露出了他二十开外年龄的英气面容,此刻却显得一副尴尬而讨好的样子。
韦岚这时候也放下手中的长笛,回过身来行礼道:“头目。”
檀琴瞟了一眼被挡在他身后的几罐小酒坛,看了他一眼,冷冷说道:“鱼青祯,你即刻去北麓潭水阕把陈庆之给我叫回来。”
“呃……”面前这位面显难处的禁卫军九队的中郎将迟迟移不开步伐,知道如果值夜的此刻发现身后的东西,可是要被训惨了。
“快。”檀琴话不多,只是稍微把语气稍稍加重些许。
“诺!”左禁卫中郎将鱼青桢听到如此严厉的语气便再也没有了丝毫的犹豫,颔首后便逃命般的转身离去了。
“对了……这帽子是陈庆之的吧,你戴不合适。”
韦岚听了,笑了笑,早已习惯面前这位红衣大官人用毫无感情的语言来配合着他冰冷却清秀的儒生面孔,对他的属下说着不大不小的冷笑话。
鱼青桢听到后,朝着韦岚翻了个白眼,手中抓着白纱帽提剑跑了出去。
“岚,你过来。”身着禁卫军代表特殊地位的大红色服饰的檀琴,走下了午方殿,来到了其前面的高台之上,面对着除了树影之外什么都不存在的前方,缓缓说道:“兰钦的信。”双指缓缓夹出了一封黑色的信笺,亮在韦岚的眼前。
韦岚走上前去,接过檀琴手中的信笺,顺着开口拿出了里面的信绢,默读了起来,信言简意赅,只是草草用了四句话。“小楼望月太平世,未觉环渺垄上星。”这是第一句,下面则是以一个名叫周舍作为通信的人名做一些嘘寒问暖的内容。这让人怎么看都是一封十分平常的信笺。
“周舍……”韦岚见到这个名字略微顿了一顿,难道说?!正想和檀琴确认的时候,檀琴忽然一个转身,走下台阶,准备往宫门走去。
“够快的。”依旧是那毫无感情的语言,平静而笃定,却让一旁的韦岚感觉一丝不安。此时此刻,他的敏锐听觉,感受到了一阵马蹄之声急驰于黑夜离宫外的琴川街道上,由远及近。
果然不出所料,只见,一队数十位金衣宫使驾马组成的队伍,沿着御道通过东宫西南的阜成宫门,又穿过重重禁卫严查,一直下马步行穿行至了午方殿。
“叩见上将军。”陈庆之就在这时来到檀琴身前,说道:“上将军叫我什么事?”
“子云,你帮我看住了那些宫使,不准有一点差池。”
“诺。”
“韦岚,你和子云一起去。你虽然比子云官品高,但现在要求你等会儿一定要听他的,知道没有?”檀琴看着韦岚,严肃说道。
“是,属下遵命。”
3.
最终,那群从京城建邺来的金衣宫使在内官的带领下,顺利进入了离宫的正宫。
午方殿后正宫的第一殿便是重云宫,只见殿中的宫灯重叠,灿烂的烛火从殿中穿过重重淡青色的垂纱宫帷,让璀璨华光十分夺目,令人恍如进入了仙境。各个离宫殿宇都有相同一个特征,屋檐之上都有宫女们精心轻悬的圆珠状小银铃,细细聆听便似沧海的“泠泠”之声,所以这个本不起眼的小物件却在宫中有个好听的名字:沧海音。
而这也是周水仪最爱佩戴于腰际的饰物。
在大殿之央,溢满着清茶的香味,那是代表暮春时节气息,南国特有枫露茶的茗香清韵。两位相对而坐的棋手都一声不吭地端坐于棋盘两边,静观各自的黑白子的去向。
终于手执白子的周水仪一副夸张的轰然倒地状。懊悔地拉着长调说道:“啊~殿下棋术果然如汉末孙仲谋所言的‘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呀~我的白子在你的侵消下可要落成后手了,”
而对面端庄坐着的是一位温文尔雅却又在眉间略显犹豫的安静少年,他身著着一身富贵堂皇的皇族衣冠,翻卷洇红的花边环绕起金龙图腾,这一切皆掩映在了暗紫色的衣料之间。
这位一向寡语的安静太子萧统,这时也对着已倒在地上的周水仪笑道:“你这司天台的观星师,白棋都把我快困成亥下的西楚霸王了,说话还这么客气,倒让我像有了虽败尤荣的错觉。”两唇轻撇指着周水仪总结性说道:“狡猾。”
周水仪笑着坐起身子施礼说道:“谢殿下夸奖。”
这时他双眼微微往殿外瞧了一眼,露出了一份疑惑之颜,穿透笼罩四周的宫帷与混淆耳力的银铃,他仍能清晰听出殿外正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果真,这时已有内臣入殿禀奏,伏在远处叩首说道:“禀殿下,台城宫使来奏。”
并未等太子回答,周水仪修长的手指缓缓敲击起银质的鎏金棋盘,悠然说道:“这大半夜的真有如此急事?”
“这……”跪拜于地的内臣乏于言辞,无可适从起来。
而太子似乎并不在意,平静说道:“父皇派来的就不能不见了,宣他进来吧。”
周水仪微微挑眉,早已料到自己这位豆腐心的殿下会说这句,于是主动起身向太子告辞,他知道,还有个人始终存在于此殿中,自己留下来也没有任何的意义。
他独自一人走下重云宫,沿着重云宫外依着平缓山势而修的百步汉玉长阶离开离宫,正巧面前迎来那队行动异常匆的那些金衣宫使,周水仪也未多加加理睬,只是在擦身而过的瞬间留意到那些人眼神中刻意掩藏的惶惶。
不禁暗自扬起嘴角,无尽飘渺而语:“一群会在月华中猝死的失神鬼啊啊……”
4.
我曾经问韦岚,当你在吹笛的时候,会想到些什么?
他说:会想到一个梦。
什么梦?我继续问。
一个愚蠢而幼稚的幻想,所谓白日之梦。
我并没有再问下去,因为答案已经出来了,因为我了解面前这个比我高许多的男人的致命弱点。
我拿起靠在墙角的酒罐,闭上双眼往嘴里倒了倒,但并没有传来预想的味觉辛辣感。睁眼叹了口气说道:“岚,你觉得我是个值得你这么信任的人么?”
“是。”
“这么肯定?”我瞥眼看着他,从他的目光中传达着和他口中同样的答案。
“因为我哥觉得你就是这样的人。”面前的这位青年人说罢,便没有说下去,抬起手来继续吹起了笛子,只是这一次换上了清商乐小调,这与在最近盛行于朝中令人乏味的法乐截然不同,把人带入了一片意境的白色。
面对这个白色的世界之中,我忽然安宁下来了,因为这片白色便是自己,便是自己的内心,如霜如雪的寒冷之地,满目望去,早就没有了一丝的暖意。
忽然,我在前面看到了一棵孤立在白色水平线上的枯树,黑瘦的轮廓,真是令人讨厌的长相。
转身,不愿再看到这些了,是不愿在正视自己了吧,或许。
“岚,你似乎也觉察到奇怪了吧?倒是面前这些孤军深入的弃子告诉了我那边的节奏。”我回过了神来,冰冷和理智将我包裹得丝毫没有破绽。
这次,韦岚并没有放下他双手中的长笛,指尖交替,将舒缓的旋律传入整个夜空。
5.
一阵秋雨一阵凉。
两天突兀大雨过后的清晨,终于描绘出一片带着湿润气息的晴朗,从气温之上已是凉下了许多,就连被暖意惯坏了的皮肤也已感受到了秋冬的踪影。
桓子英推门走出了午方殿偏殿中的仗卫院,脸上虽仍是一副睡意,但心里还是十分乐意接受秋意浓浓的怡人感受,便深吸了一口气。
头似乎幽幽有点痛,忽然想到原因是昨天夜值时被韦岚那几个家伙拉过去喝酒导致的,而韦岚那家伙又是出了名的千杯不醉,所以最后自己就直接躺在了偏殿……
“子英早啊~”这时闻声只见不远处午方殿的汉白玉石台栏旁,左禁卫侍中陈庆之正一脸微笑地朝着自己招手。
远远望去只见她还拿着一只大红色的风筝,在摇摆间显得鲜艳而近似化火燃烧。
桓子英扣紧了领口,整了整丹青色禁卫制服中的这套在此时节已略显单薄的夏季短装,桓子英揉着他那深褐色的长发,走出了仗卫院。
他来到午方殿高台石栏下方,靠着大殿的台基上,抬手指着陈庆之手中的大红风筝疑惑道:“侍中大人,手中干嘛拿着只纸鸢子?”
“嘿~难不成昨夜韦常侍、鱼中郎他们给你灌了失忆酒?连自己掉的东西都认不得了?”
陈庆之眼疾手快地将纸鹞敲在桓子英脑袋上,口中还念念碎“这一定是琴川哪个锦绫院姑娘送的,做工这么精巧,色泽也如此大胆而匀称……你小子还真薄情啊,这种已几乎是表白信物的好东西都想忘便忘。”
忽然听到陈庆之能从一只风筝得出自己薄情的果断结论,桓子英真是忍俊不禁起来,不过关于昨夜的事倒是也已渐渐浮现在脑海中。
似乎也只是些不值一提的琐碎罢了……
似乎正是昨夜的事,雨势已比白日里消去不少,徒留下了能淅淅沥沥隐约听出的细雨,从朱漆色的细束竹帘之外传来,若是细细地观察,还能从竹帘的缝隙清晰看见,寂静中晶莹闪烁的雨丝,从天而降。仿佛是不可多得的人间稀物,带着天际如烟的灵力。
可能是自己感到了些许的醉意,桓子英离席扶着曲廊的木阑,走出了东宫外围的禁卫二门道——石梅阙。
回头看着仍一脸精力充沛的韦岚觥筹交错的身影,也只能苦笑着无奈地摇头了。
离开屋檐,雨水便直接打在了自己身上,“好冷的雨水……好冷……”
桓子英甩去胳膊上附着的水珠,抬头看见那如墨砚般凝紫的雨夜天空,似乎要寻找着什么。
被夜色渲染的更加深郁的瞳孔之色,忽然飘落而在眼中正在飘落的一片絪云红,这是本不属于此刻的异物:一只翻转着飘零而落的红色风筝。
火红的色泽如同是无法被雨水所息的天火,抑或是藏于深处的不可告人的神秘符号,让自己的身体正不听使唤地靠近着它。
如同一片旒旖的火红枫叶,纸鹞已缓缓飘落到子英伸出的右手中。可就在手指即将触摸的瞬间,而在同时,背后传来了石梅阙观台上陈庆之的声音:“子英,喝醉了?快去午方偏殿歇会儿,马上就要夜值了,被头目看到就有你受的……”
说着,陈庆之从观台上一跃而下,推了推桓子英笑道:“阜成侍楼那边我会派人去看的,总比你这副样子可靠很多吧~”
记忆仿佛就是那突然间消失而又忘却的纸鹞,昨夜的记忆也在此时嘎然而止,至于自己怎么来到午方偏殿,已是完全记不起来。
6.
“那还用问,今天一大早我就是在石梅阙昨天遇到你的身后看到的,看不出来桓大人保留着一颗纯真的童心呐~”
陈庆之仍打量着手中红色的纸鹞。眯眼微笑地看着子英,恩,一副呆呆的十分不在状态的神情。
陈庆之微微停顿了轻松的神情,降下语调细细说道:“诶,你有没有听说昨天深夜来东宫的六名台城宫使,在一晚之间居然都悉悉失踪了。竟还有人亲眼看见其中一位突然在一道红色异光中消失在面前,你说怪不怪?”
“真有此事?平日里听提来倒像是三人成虎的市坊俚语怪谈。”
桓子英脸上似乎挂着漫不经心的神情,但看着一向不会空穴来风的庆之,目光交际间也不免正色地点了点头。
“由于事发在此刻太子和公主都在的离宫,又属京畿之地的天子脚下,而对象又是针对台城宫使,所以上面都十分重视。但又为了避免麻烦,我们头目将此事只奏圣上,未禀明太子殿下,并说事出有异。我刚刚听说皇城的那些御史台的术士们将要来此一趟,可能要调查一番。”
陈庆之细细地说道。而桓子英听了,侧着头一脸“早就看穿他了”的模样轻哼了一声,无视地说道:“我们的那个琴大人可不是一向这么乖么?既能推清禁卫军的责任,又能有利于我们解决此事。说不定还有借刀杀人的效果。”
说着,褐发的年轻中郎将一手接过那如同出樊之舞雀的纸鹞,形状细看也并无特异,能在郊会时随处可见,然而平凡的小巧身影,更加凸显其近乎异常的丹红之颜,不禁使他略有失神。
这个时候,一位头上挽着淡蓝色方巾的留着胡渣的男人走了过来,这是左禁卫领军将俞药。他打着哈欠走到了两人的身旁。“两位在这儿这么闲呢?”
“俞大人怎么,看上去不如往日精神啊。”陈庆之打量了一下俞药的脸色,说道。
“还不是昨夜开始的连夜搜查。”
“是搜查来离宫的六位宫使小时的事情吗?情况怎么样了?”桓子英问道。
俞药脸上露出了一丝疑惑,转过头来望着蔓延的山脉,说道:“都已经找到了,不知何故,都倒在了离宫以北的一处山林中,成了孤魂野鬼。”台城的宫使隶属于朱衣直阁,并不是左右禁卫的编制,所以俞药说着这样的惨剧,也并未有什么心情。
“是嘛?这倒够头目忙了。”桓子英的话不知是处于惊讶还是幸灾乐祸。
陈庆之看了看桓子英手中的纸鸢,打断了他的话“子英,恐怕这不是什么好事,你俩帮我和头目打个招呼,我去一趟城中。”
“庆之干什么去啊?”
“这个风筝让我想起了一些事。一些本已忘记的往事。”
7.
酉时暮晚,日落。
喧闹声无尽穿往于东市的人群身影之间,暮光将世间的万物的身影在工整的青石板上逐渐拉长,这只中当然也包括了其中一位身着白衣的公子。
闲散模样的他已然走走停停在东市各坊之间穿梭多时,此刻又回到了原点:引线坊的绸缎庄。
这是一座外表极为安静的院落,白墙黛瓦的外观在东市之中显得极为质朴。在店的前门处,挂着一块精巧的木匾,上面写着绸缎庄的名字“锦绫院”。
他只身来到院中,并未有人在意这位其他人眼中平凡的年轻商者。然而素衣公子并非来此挑选满目琳琅的布料,他面对着其中水染厅内四周将他环绕齐挂的彩绸柔绫,随微风而不断拂动。
公子将腰际的一枚‘沧海音’解下,单手细心将它悬在齐眉面前,在暮色中闪动银光的'沧海音’四散起流动的水墨色弱水光链,无限延伸开了如梦如幻的透明绸带……
等到再看沧海音的本体,竟然不可置信地如同融冰般消散。
而素衣公子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微妙的笑意。
也就在此时,细碎的脚步隔着层层拂动着的大红染色彩绸,渐渐传来,直到撩起了最后一张染布。
“周公子,你怎么也会在这儿?”低头穿过染布的白术,领着数位淋瑛阁侍女来到了水染厅内,湛蓝色的双眸在一丝惊讶过后显得更具欣喜。而这位只身在此的正是周水仪,他如释重负般拍了拍双手,礼貌的点头笑道:“术儿,这么巧…怎么?我猜淋瑛阁是采丝缎来了。”
“嗯,什么事都瞒不住公子。我为了入冬后替换楼阁上的锦帘做准备,便来这儿了,这家绸缎庄的主人可是我的老主顾呢~灰蒙蒙的冬景需要明亮点的色彩点染一下哦~”白术谈到拿手的生意经,很有经验地单指朝上,自信而又温柔笑道。
周水仪听了,双眼微微下垂,忽然略带感慨地抬头自语道:“是嘛…冬天……谁都不会喜欢灰蒙蒙的东西,的确需要些明亮的颜色让人清晰视线。”
眼前夜色初起,四方星宿暗淡无光,月华繁盛。琴水幻映出的月华,是初秋最能清晰发觉的美妙,令任何形容语言都相形见绌,也是何等的弥足珍贵。
“入夜,似无异。”
周水仪微微抬头对白术含情地一笑“正是玲珑月夜时。”
琴水画中梁
The Solitarily Ramble of Orphan
子夜筝歌
Singing in the endless midnight
夜静弦声响碧空,宫商信任往来风。
依稀似曲才堪听,又被风吹别调中。
——高骈《风筝》
1.
月夜流光下的琴川,是用何等才气的笔法才能描绘出它的魅力?
鲜艳而极致的透明,如同细腻灵性的七弦琴水,典雅纯静之银色月华洒下人世间一切安静而沉寂的气息,琴水的潋滟中反照着碎乱却又幻美的夜景,无人可以说清其中的心醉……
而镶嵌在城外那依山带水的离宫,更如同是那传说里流光溢彩的琼楼玉宇。
宫殿由远及近隔着错杂交汇,御苑之中,点缀着不时穿行如珍珠一般相串的夜光,那是巡夜的宫人张着纸纱提灯,这些灯火无意间衬得整个禁宫在夜色中更加浩淼深幽。
进入真正的东宫,不仅要通过戒备森严的宫门,还必须穿过禁卫军专属的数道门阕,以及进入正宫之前的禁卫中枢之地——午方殿。
而在正宫各殿间也有太子左右卫率的侍卫,百米一伍。而在大梁公主也来到此处之后,更增加了守卫的程度,真可谓是无不缜密。
如果要找出一个形容词来形容琴川的离宫,或许都会说“固若金汤”,亦或是其他什么类似的词语。
周水仪翻动着手中的乳白色棋子,面前是一盘棋路仍不明朗的棋局,黑白双方纠缠在了一起,谁也不能明白的知道中路的方向,只见他微微一笑,或许是掌握了面前这一局的取胜之道,口中说出了轻轻地说出了另一个词语:“作茧自缚。”白子落下,打入了四周黑压压一片的黑棋势力,显得醒目而令人意外。
这是白露节后的第三日,夜色已渐渐浓郁,寒蝉在秋夜的月光下不停聒噪,初秋的月亮璀璨耀眼却而略显有种神秘的红色晕染其中,烘托起夜雾缭绕下,错综在虞山之上的铺陈着鹅卵碎石宫道和深宫各殿。
2.
一阵悠扬的笛声从正宫之外的午方殿传了出来,屋檐下,却见那是左禁卫常侍韦岚,双手拿着一只深褐色的长笛吹奏着汉乐府的名曲:孔雀东南飞。
和汉代的宫廷曲不同,从中明显带着带着东晋时期竹林隐士气息的变调。
而一旁靠在大红色殿柱上坐着的一位青年人,同样身着丹青色的禁卫军制服,戴着白纱帽,低着头正专心地听着韦岚吹出的笛声。
“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
左禁卫军上将军檀琴从午方殿的深处渐渐走到身旁,缓缓道出汉乐府中这句名句。他抬头张开手掌,专注地开始望着偷偷漏过指缝的幽然月光,语气不受笛声的影响,没有丝毫的情感,就如同指间的月光。
“呃……头目晚上好~是那阵风把你吹来了……?”靠在墙上坐着的禁卫青年看见檀琴走来,便立即站起身来,并拿下了头上的白纱帽,露出了他二十开外年龄的英气面容,此刻却显得一副尴尬而讨好的样子。
韦岚这时候也放下手中的长笛,回过身来行礼道:“头目。”
檀琴瞟了一眼被挡在他身后的几罐小酒坛,看了他一眼,冷冷说道:“鱼青祯,你即刻去北麓潭水阕把陈庆之给我叫回来。”
“呃……”面前这位面显难处的禁卫军九队的中郎将迟迟移不开步伐,知道如果值夜的此刻发现身后的东西,可是要被训惨了。
“快。”檀琴话不多,只是稍微把语气稍稍加重些许。
“诺!”左禁卫中郎将鱼青桢听到如此严厉的语气便再也没有了丝毫的犹豫,颔首后便逃命般的转身离去了。
“对了……这帽子是陈庆之的吧,你戴不合适。”
韦岚听了,笑了笑,早已习惯面前这位红衣大官人用毫无感情的语言来配合着他冰冷却清秀的儒生面孔,对他的属下说着不大不小的冷笑话。
鱼青桢听到后,朝着韦岚翻了个白眼,手中抓着白纱帽提剑跑了出去。
“岚,你过来。”身着禁卫军代表特殊地位的大红色服饰的檀琴,走下了午方殿,来到了其前面的高台之上,面对着除了树影之外什么都不存在的前方,缓缓说道:“兰钦的信。”双指缓缓夹出了一封黑色的信笺,亮在韦岚的眼前。
韦岚走上前去,接过檀琴手中的信笺,顺着开口拿出了里面的信绢,默读了起来,信言简意赅,只是草草用了四句话。“小楼望月太平世,未觉环渺垄上星。”这是第一句,下面则是以一个名叫周舍作为通信的人名做一些嘘寒问暖的内容。这让人怎么看都是一封十分平常的信笺。
“周舍……”韦岚见到这个名字略微顿了一顿,难道说?!正想和檀琴确认的时候,檀琴忽然一个转身,走下台阶,准备往宫门走去。
“够快的。”依旧是那毫无感情的语言,平静而笃定,却让一旁的韦岚感觉一丝不安。此时此刻,他的敏锐听觉,感受到了一阵马蹄之声急驰于黑夜离宫外的琴川街道上,由远及近。
果然不出所料,只见,一队数十位金衣宫使驾马组成的队伍,沿着御道通过东宫西南的阜成宫门,又穿过重重禁卫严查,一直下马步行穿行至了午方殿。
“叩见上将军。”陈庆之就在这时来到檀琴身前,说道:“上将军叫我什么事?”
“子云,你帮我看住了那些宫使,不准有一点差池。”
“诺。”
“韦岚,你和子云一起去。你虽然比子云官品高,但现在要求你等会儿一定要听他的,知道没有?”檀琴看着韦岚,严肃说道。
“是,属下遵命。”
3.
最终,那群从京城建邺来的金衣宫使在内官的带领下,顺利进入了离宫的正宫。
午方殿后正宫的第一殿便是重云宫,只见殿中的宫灯重叠,灿烂的烛火从殿中穿过重重淡青色的垂纱宫帷,让璀璨华光十分夺目,令人恍如进入了仙境。各个离宫殿宇都有相同一个特征,屋檐之上都有宫女们精心轻悬的圆珠状小银铃,细细聆听便似沧海的“泠泠”之声,所以这个本不起眼的小物件却在宫中有个好听的名字:沧海音。
而这也是周水仪最爱佩戴于腰际的饰物。
在大殿之央,溢满着清茶的香味,那是代表暮春时节气息,南国特有枫露茶的茗香清韵。两位相对而坐的棋手都一声不吭地端坐于棋盘两边,静观各自的黑白子的去向。
终于手执白子的周水仪一副夸张的轰然倒地状。懊悔地拉着长调说道:“啊~殿下棋术果然如汉末孙仲谋所言的‘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呀~我的白子在你的侵消下可要落成后手了,”
而对面端庄坐着的是一位温文尔雅却又在眉间略显犹豫的安静少年,他身著着一身富贵堂皇的皇族衣冠,翻卷洇红的花边环绕起金龙图腾,这一切皆掩映在了暗紫色的衣料之间。
这位一向寡语的安静太子萧统,这时也对着已倒在地上的周水仪笑道:“你这司天台的观星师,白棋都把我快困成亥下的西楚霸王了,说话还这么客气,倒让我像有了虽败尤荣的错觉。”两唇轻撇指着周水仪总结性说道:“狡猾。”
周水仪笑着坐起身子施礼说道:“谢殿下夸奖。”
这时他双眼微微往殿外瞧了一眼,露出了一份疑惑之颜,穿透笼罩四周的宫帷与混淆耳力的银铃,他仍能清晰听出殿外正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果真,这时已有内臣入殿禀奏,伏在远处叩首说道:“禀殿下,台城宫使来奏。”
并未等太子回答,周水仪修长的手指缓缓敲击起银质的鎏金棋盘,悠然说道:“这大半夜的真有如此急事?”
“这……”跪拜于地的内臣乏于言辞,无可适从起来。
而太子似乎并不在意,平静说道:“父皇派来的就不能不见了,宣他进来吧。”
周水仪微微挑眉,早已料到自己这位豆腐心的殿下会说这句,于是主动起身向太子告辞,他知道,还有个人始终存在于此殿中,自己留下来也没有任何的意义。
他独自一人走下重云宫,沿着重云宫外依着平缓山势而修的百步汉玉长阶离开离宫,正巧面前迎来那队行动异常匆的那些金衣宫使,周水仪也未多加加理睬,只是在擦身而过的瞬间留意到那些人眼神中刻意掩藏的惶惶。
不禁暗自扬起嘴角,无尽飘渺而语:“一群会在月华中猝死的失神鬼啊啊……”
4.
我曾经问韦岚,当你在吹笛的时候,会想到些什么?
他说:会想到一个梦。
什么梦?我继续问。
一个愚蠢而幼稚的幻想,所谓白日之梦。
我并没有再问下去,因为答案已经出来了,因为我了解面前这个比我高许多的男人的致命弱点。
我拿起靠在墙角的酒罐,闭上双眼往嘴里倒了倒,但并没有传来预想的味觉辛辣感。睁眼叹了口气说道:“岚,你觉得我是个值得你这么信任的人么?”
“是。”
“这么肯定?”我瞥眼看着他,从他的目光中传达着和他口中同样的答案。
“因为我哥觉得你就是这样的人。”面前的这位青年人说罢,便没有说下去,抬起手来继续吹起了笛子,只是这一次换上了清商乐小调,这与在最近盛行于朝中令人乏味的法乐截然不同,把人带入了一片意境的白色。
面对这个白色的世界之中,我忽然安宁下来了,因为这片白色便是自己,便是自己的内心,如霜如雪的寒冷之地,满目望去,早就没有了一丝的暖意。
忽然,我在前面看到了一棵孤立在白色水平线上的枯树,黑瘦的轮廓,真是令人讨厌的长相。
转身,不愿再看到这些了,是不愿在正视自己了吧,或许。
“岚,你似乎也觉察到奇怪了吧?倒是面前这些孤军深入的弃子告诉了我那边的节奏。”我回过了神来,冰冷和理智将我包裹得丝毫没有破绽。
这次,韦岚并没有放下他双手中的长笛,指尖交替,将舒缓的旋律传入整个夜空。
5.
一阵秋雨一阵凉。
两天突兀大雨过后的清晨,终于描绘出一片带着湿润气息的晴朗,从气温之上已是凉下了许多,就连被暖意惯坏了的皮肤也已感受到了秋冬的踪影。
桓子英推门走出了午方殿偏殿中的仗卫院,脸上虽仍是一副睡意,但心里还是十分乐意接受秋意浓浓的怡人感受,便深吸了一口气。
头似乎幽幽有点痛,忽然想到原因是昨天夜值时被韦岚那几个家伙拉过去喝酒导致的,而韦岚那家伙又是出了名的千杯不醉,所以最后自己就直接躺在了偏殿……
“子英早啊~”这时闻声只见不远处午方殿的汉白玉石台栏旁,左禁卫侍中陈庆之正一脸微笑地朝着自己招手。
远远望去只见她还拿着一只大红色的风筝,在摇摆间显得鲜艳而近似化火燃烧。
桓子英扣紧了领口,整了整丹青色禁卫制服中的这套在此时节已略显单薄的夏季短装,桓子英揉着他那深褐色的长发,走出了仗卫院。
他来到午方殿高台石栏下方,靠着大殿的台基上,抬手指着陈庆之手中的大红风筝疑惑道:“侍中大人,手中干嘛拿着只纸鸢子?”
“嘿~难不成昨夜韦常侍、鱼中郎他们给你灌了失忆酒?连自己掉的东西都认不得了?”
陈庆之眼疾手快地将纸鹞敲在桓子英脑袋上,口中还念念碎“这一定是琴川哪个锦绫院姑娘送的,做工这么精巧,色泽也如此大胆而匀称……你小子还真薄情啊,这种已几乎是表白信物的好东西都想忘便忘。”
忽然听到陈庆之能从一只风筝得出自己薄情的果断结论,桓子英真是忍俊不禁起来,不过关于昨夜的事倒是也已渐渐浮现在脑海中。
似乎也只是些不值一提的琐碎罢了……
似乎正是昨夜的事,雨势已比白日里消去不少,徒留下了能淅淅沥沥隐约听出的细雨,从朱漆色的细束竹帘之外传来,若是细细地观察,还能从竹帘的缝隙清晰看见,寂静中晶莹闪烁的雨丝,从天而降。仿佛是不可多得的人间稀物,带着天际如烟的灵力。
可能是自己感到了些许的醉意,桓子英离席扶着曲廊的木阑,走出了东宫外围的禁卫二门道——石梅阙。
回头看着仍一脸精力充沛的韦岚觥筹交错的身影,也只能苦笑着无奈地摇头了。
离开屋檐,雨水便直接打在了自己身上,“好冷的雨水……好冷……”
桓子英甩去胳膊上附着的水珠,抬头看见那如墨砚般凝紫的雨夜天空,似乎要寻找着什么。
被夜色渲染的更加深郁的瞳孔之色,忽然飘落而在眼中正在飘落的一片絪云红,这是本不属于此刻的异物:一只翻转着飘零而落的红色风筝。
火红的色泽如同是无法被雨水所息的天火,抑或是藏于深处的不可告人的神秘符号,让自己的身体正不听使唤地靠近着它。
如同一片旒旖的火红枫叶,纸鹞已缓缓飘落到子英伸出的右手中。可就在手指即将触摸的瞬间,而在同时,背后传来了石梅阙观台上陈庆之的声音:“子英,喝醉了?快去午方偏殿歇会儿,马上就要夜值了,被头目看到就有你受的……”
说着,陈庆之从观台上一跃而下,推了推桓子英笑道:“阜成侍楼那边我会派人去看的,总比你这副样子可靠很多吧~”
记忆仿佛就是那突然间消失而又忘却的纸鹞,昨夜的记忆也在此时嘎然而止,至于自己怎么来到午方偏殿,已是完全记不起来。
6.
“那还用问,今天一大早我就是在石梅阙昨天遇到你的身后看到的,看不出来桓大人保留着一颗纯真的童心呐~”
陈庆之仍打量着手中红色的纸鹞。眯眼微笑地看着子英,恩,一副呆呆的十分不在状态的神情。
陈庆之微微停顿了轻松的神情,降下语调细细说道:“诶,你有没有听说昨天深夜来东宫的六名台城宫使,在一晚之间居然都悉悉失踪了。竟还有人亲眼看见其中一位突然在一道红色异光中消失在面前,你说怪不怪?”
“真有此事?平日里听提来倒像是三人成虎的市坊俚语怪谈。”
桓子英脸上似乎挂着漫不经心的神情,但看着一向不会空穴来风的庆之,目光交际间也不免正色地点了点头。
“由于事发在此刻太子和公主都在的离宫,又属京畿之地的天子脚下,而对象又是针对台城宫使,所以上面都十分重视。但又为了避免麻烦,我们头目将此事只奏圣上,未禀明太子殿下,并说事出有异。我刚刚听说皇城的那些御史台的术士们将要来此一趟,可能要调查一番。”
陈庆之细细地说道。而桓子英听了,侧着头一脸“早就看穿他了”的模样轻哼了一声,无视地说道:“我们的那个琴大人可不是一向这么乖么?既能推清禁卫军的责任,又能有利于我们解决此事。说不定还有借刀杀人的效果。”
说着,褐发的年轻中郎将一手接过那如同出樊之舞雀的纸鹞,形状细看也并无特异,能在郊会时随处可见,然而平凡的小巧身影,更加凸显其近乎异常的丹红之颜,不禁使他略有失神。
这个时候,一位头上挽着淡蓝色方巾的留着胡渣的男人走了过来,这是左禁卫领军将俞药。他打着哈欠走到了两人的身旁。“两位在这儿这么闲呢?”
“俞大人怎么,看上去不如往日精神啊。”陈庆之打量了一下俞药的脸色,说道。
“还不是昨夜开始的连夜搜查。”
“是搜查来离宫的六位宫使小时的事情吗?情况怎么样了?”桓子英问道。
俞药脸上露出了一丝疑惑,转过头来望着蔓延的山脉,说道:“都已经找到了,不知何故,都倒在了离宫以北的一处山林中,成了孤魂野鬼。”台城的宫使隶属于朱衣直阁,并不是左右禁卫的编制,所以俞药说着这样的惨剧,也并未有什么心情。
“是嘛?这倒够头目忙了。”桓子英的话不知是处于惊讶还是幸灾乐祸。
陈庆之看了看桓子英手中的纸鸢,打断了他的话“子英,恐怕这不是什么好事,你俩帮我和头目打个招呼,我去一趟城中。”
“庆之干什么去啊?”
“这个风筝让我想起了一些事。一些本已忘记的往事。”
7.
酉时暮晚,日落。
喧闹声无尽穿往于东市的人群身影之间,暮光将世间的万物的身影在工整的青石板上逐渐拉长,这只中当然也包括了其中一位身着白衣的公子。
闲散模样的他已然走走停停在东市各坊之间穿梭多时,此刻又回到了原点:引线坊的绸缎庄。
这是一座外表极为安静的院落,白墙黛瓦的外观在东市之中显得极为质朴。在店的前门处,挂着一块精巧的木匾,上面写着绸缎庄的名字“锦绫院”。
他只身来到院中,并未有人在意这位其他人眼中平凡的年轻商者。然而素衣公子并非来此挑选满目琳琅的布料,他面对着其中水染厅内四周将他环绕齐挂的彩绸柔绫,随微风而不断拂动。
公子将腰际的一枚‘沧海音’解下,单手细心将它悬在齐眉面前,在暮色中闪动银光的'沧海音’四散起流动的水墨色弱水光链,无限延伸开了如梦如幻的透明绸带……
等到再看沧海音的本体,竟然不可置信地如同融冰般消散。
而素衣公子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微妙的笑意。
也就在此时,细碎的脚步隔着层层拂动着的大红染色彩绸,渐渐传来,直到撩起了最后一张染布。
“周公子,你怎么也会在这儿?”低头穿过染布的白术,领着数位淋瑛阁侍女来到了水染厅内,湛蓝色的双眸在一丝惊讶过后显得更具欣喜。而这位只身在此的正是周水仪,他如释重负般拍了拍双手,礼貌的点头笑道:“术儿,这么巧…怎么?我猜淋瑛阁是采丝缎来了。”
“嗯,什么事都瞒不住公子。我为了入冬后替换楼阁上的锦帘做准备,便来这儿了,这家绸缎庄的主人可是我的老主顾呢~灰蒙蒙的冬景需要明亮点的色彩点染一下哦~”白术谈到拿手的生意经,很有经验地单指朝上,自信而又温柔笑道。
周水仪听了,双眼微微下垂,忽然略带感慨地抬头自语道:“是嘛…冬天……谁都不会喜欢灰蒙蒙的东西,的确需要些明亮的颜色让人清晰视线。”
眼前夜色初起,四方星宿暗淡无光,月华繁盛。琴水幻映出的月华,是初秋最能清晰发觉的美妙,令任何形容语言都相形见绌,也是何等的弥足珍贵。
“入夜,似无异。”
周水仪微微抬头对白术含情地一笑“正是玲珑月夜时。”
8.
今夜的桓子英并没有值夜任务,便披上了件外衣,抬头看到了异常明亮的月光,竟让人感到意思不适,“今晚的月亮真是明朗。”他自言自语了一句,便离开了离宫。
本来是应水仪的邀请,去他的住处,临时秘书省的庭院。但他寻思着时间仍早,便来到了宫外,不一会儿,他便驻足在了东市引线坊的街角。
此刻,眼前正见一位小女孩正撒娇地嚷着让她母亲为自己买一只大红的风筝。
而母亲微笑着耐心劝说道:“囡囡乖,天气秀(就)要入冬了,等过了冬天,我们春天再买啊好?”柔细温暖的吴侬软语是多么的怀念……多么的又让人怀念起了……水仪的母亲。
在桓子英的记忆中,水仪的母亲对所有人而言都是那么一个可亲可爱的女人,出身皇姓贵族,却丝毫不存在其他名门望族对他们司空见惯的鄙夷。对自己这个在五胡十六国的时代就彻底败落的桓家后人也是如此,时常叮嘱小水仪要处处让着自己。
而强要面子又倔强的自己敏感的错认为这是多余的同情,便从未说过任何的谢意。然而不时总心有妒忌,偷偷地躲在窗外看着小水仪黏在他母亲的身上撒娇“娘,陪我去放鹞子嘛……”记得……水仪母亲手中拿着的也是一只大红色的纸鸢啊。
但好人却……为什么…………总是没有好的结果。
甚至是……死无全尸。
沉浸在回忆之中总能时不时感受到一丝淡淡的哀伤。桓子英目光出神,而无意那已渐渐离去的那对母女。也似乎并未注意到此刻的天际,在夜色的掩映下一股悄无声息的幻象,正缓缓靠近自己。
满月的皎洁光华让站在淋瑛阁主楼顶端的白衣少年术士更显尽了透明般的灵气,如同月华聚结的仙界精灵。
看来,这个结界就快完成了啊。脸庞朝着月光洒满的琴川城,表情微微犹豫了片刻,在他的脑海中也浮现了一连串断断续续的往事回忆……
子英从小就是个……脑海中再也记不请父母模样的孩子,孤独的长大,只有一个听说脾气古怪而寡语的爷爷,这是子英唯一的亲人。自己在母亲的袒护与溺爱下,才打小就认识了子英,在硕大的周府中有着难得的玩伴,也是我混沌不清的童年记忆中唯一清晰的片段。
而自己从未去过桓家的府邸,似乎连个一闪及瞬的念头都不曾有过,而他也从来没提起过,因为又有哪个士族的子弟被允许靠近过庶族一步呢?这个,彼此都很清楚。而在每天童真的微笑背后,彼此都有无法诉说的哀愫。
白色衣袂在一阵寒风下,呈现着一种凌乱拂动的美,周水仪控制住了心神,从往事之中回复了过来,而此时亦能从气息中感受到“它”真实的来到附近。带起一股强烈如炎的妖气。
而周水仪站在檐角之顶却并未有丝毫动作,只是闭目凝神。悠然间雅致地抬手在虚空中打了一个响指,月光下如此突兀的声响引起了方圆数十里内无尽的银铃回响,如同涛涛不绝的海角之音。
“沧海音?”石梅阙的俞药,午方殿的檀琴、韦岚,重云宫的萧统,以及正在琴水河畔的永世公主,处在不同地点竟都能听见了银铃的声响。
“沧海音?”被回忆困入多时的桓子英此刻也蓦然苏醒,发现引线坊这时竟成了无人的空巷,然而还未等他反映过来,几叶谢红的妖刃在夜空之上脱形似光而来,还未等他拔剑阻挡却已来到身前。
来不及了!
而幽明的月光仿佛微微晃动,妖气的血刃如落墨般晕染在眼前,瞬间的挡下显现出了此刻,在不绝于耳的银铃声中结成的一道水波涌动的回音之壁。
而周水仪已不知何时站在了桓子英前面,左手搭弓,右手挽箭。轻盈的身手却能聚集起深渊般无法预料的灵力,瞄向月空,那是断线却飞翔于天际的红色风筝!
9.
桓子英见了不禁诧异道:“难道这便是让六位台城金衣宫使消失的凶犯,可怎么会是一只风筝?”
而此刻周水仪却有点答非所问地平静说道:“昨日圣上下旨,此事已不必让禁卫军负责,就交给我们秘书省处理吧。”说着双眼紧盯夜空的异物,箭欲离弦。然而一切并没有立刻结束。
鲜艳的妖刃陡然强力,欲撕碎回音之壁,直扑两人而来。
“真是自不量力的小家伙。”周水仪微微一笑,控制指间的灵力之箭力量陡然暴涨起来,引起了冰凉的狂风令桓子英几乎睁不开双眼。
就在此时,夜空的暗光中忽有人影划过,在结界之外,直接出现在了面前大红色风筝的面前,抬手之际数簇燃火的符箓如同流星般散射而出,暗涌着强大气旋,几张擦过后直接命中纸鹞。
即使是周水仪,忽然面对如此突兀的情况也不禁心有诧异,而夜空中的人飞落在了引线坊一排入黛屋檐之上,手中已拿着那只此刻正在燃烧着淡蓝色妖艳磷火的风筝残片。
眼花缭乱的细碎纸片翻转飘零而下,闪烁着淡蓝色的芒光。
那人上唇一抿,冷峻而异常帅气的脸上说出一口讨厌的高傲语气:“司天少监,你说的后半句‘就交给我们秘书省处理’是你自己编得吧?”
符箓粘在妖气上所引发的封壗之咒顷刻放出了剧烈爆破,让风筝的残屑凌乱洒下,背后泼墨般夜色中渐渐清晰起了除周水仪以外。
这一位身着大梁文官服饰的年轻术士,黯蓝的文袍镶染着金铜色小篆字样的特殊纹饰。身边不时有白鸟般旋绕而过的符箓。
周水仪看着他这位老相识此时一脸“假传圣旨小心本官告发你哦”的模样,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喂,我说小狮子你啊,如此贪功的毛病正是坏了我大事。”
桓子英见对面那位暗色紫蓝衣的术士双指一弹,露出了显眼的水晶珠链穿缠白绫手套,长长的刘海下一脸心不在焉地吹了吹口哨,凹造型地一副“收工”模样,再见了适才不凡的身手,便也知晓了他的身份。
面前这位便是在朝廷中以“夜李(里)明珠”自诩的御史中丞李少师。
这时他又忽然想起白日陈庆之说过已有皇城的术士将要来此一趟,真无法置信有人几乎来得必消息还快。关于李少师的一些传闻果然也并非空穴来风。
“不过是只偶然炼化的低等妖物,能坏你什么大事?真不值得敢这么大老远,过来还尽听到司天少监的批评,正是饱受人情冷暖啊。”李少师满目冷淡的眼神中也对周水仪含着一丝平舒而特殊的笑意。
周水仪一脸无奈地双手一摊,挥手消除法术的吟诵传向远方,弹指瞬间便消除了所有月华中水痕般流淌的回音之壁。同时,三人有置身于熙熙嚷嚷的引线坊晚市之中。周水仪随手拿起店家挂起的一只纸鸢,叹息道:“不过也不知道是哪个会惹麻烦的人把这种东西引了出来,还真是令人不安。”
琴川城月色晕红,淡云轻拢。
10.
“小狮子,你来这儿作什么?”周水仪微笑地举着长弓,闪烁着灵力的长箭早已搭在指间,而咫尺之外站着的便是符纸环绕身旁的李少师。
“正如你所见。”李少师手中拿出了一份金黄的书卷。
“诏书?!”周水仪怔了怔。
“水仪,记住湖中央只有两条船,你要知道你无法不踩在其中一条上,因为那样你会即刻便被吞没。可不要因为你自己的那些无关紧要的想法输了这场所有人都深陷其中的博弈,而他们是没有胜算的。”李少师目光微微下垂,摇头说道:“不然你的下场,就是那个作为诱饵的风筝……”
“那几个金衣宫使都是你所杀的吧。”周水仪忽然打断他的话,说道。
“猜对了一半。”
“嗖”灵力之箭就在一瞬间已经来到了李少师面前,但符咒的力量生生将其静止下来,并撕咬成了碎屑。而同时环绕在手中的符纸已冲向了周水仪,四周再次响起了“玲玲”的沧海之音。
最终把他打趴在地上的李少师,把我想知道的东西,清楚不带半点让步地全部说了出来,真是正确而冷酷的答案。
而那一夜,桓子英从表情略有惊异的李少师手中夺过风筝的残片,妄想可以拼接复原,却是使它更加注定了被人抛弃的命运,这也是现实的命运。而周水仪只是静静地转身垂眼而立,颜色淡然。子英,那时是回想到什么了吧……
子夜降临,笛声起伏,月光盈满,笑容埋葬。
之后,周水仪便再也没有见过为自己讲述的那个小女孩,或许是因为这唯一仅存于风筝上染料的最终消失,也让她再也没有了存在的意义了吧。那当初对自己的请求也便是最后的遗愿了……
11.
这一天,周水仪曾两次来到引线坊的绸缎庄。
在首次推门进入院中之时,便已感觉到一阵弥漫在空气中的异样,当他来到那些红绸飘然的水染厅,已清晰充斥着强烈的妖气,周水仪平静而略带好奇地跨入厅内花毯的第一步,脚下如同长烟般升腾的妖气猛然被瞬间净化而收缩驱散而去。耳边却响起了前面一个人的声音:"公子留步。“
在浓郁的妖气之中走来一名年龄尚小的女孩。跪坐着向周水仪说出了预料之外的谜底。
原来在数年前的此处,曾有一位潍坊少女。父母都死于梁魏钟离之战(梁天监六年,魏正始四年,公元507,梁军在钟离(今安徽凤阳东北)战胜北魏军的防御作战。)自己便只能孤身一人离家南下,在琴川被锦绫院所收留,这位少女天赋极高,她染出的红色之艳丽如同火灼烧的晚霞,无人可比。因此,她在江南远近闻名。在那些慕名而来的人中,他与一位来自皇城的宫使一见钟情,愿成永生伴侣。然而,宫使来到琴川实有公务,便在匆忙之间不辞而别。
当少女苦等两年后终于在琴川郊外惊喜重逢之时,却发现那个心上之人早有妻室,甚至不愿见到自己。
少女生性善良,即使心有怨语,却只选择了结束了自己痛苦的身心而不愿破坏他人的美好。
在一个月华盈盛的夜晚,她怀抱着美好记忆里宫使送自己的唯一礼物:纸鹞,跳入了她亲手所染的红色染缸。
在这片火红的混沌世界,渐渐合上的泪眼连同回忆,一起散去,不再存在。
而意外的融合,使而暗红的纸鹞成了怨念的载体,回到了凡间。似乎,这也是之所以,纸鹞攻击了来此的六位金衣宫使和服饰相似的子英。以及当它在附近时,其中的悲伤回忆引起了自己和子英的回忆共鸣。
“那……你又是谁?”周水仪看着蒸染厅内被妖气环绕的女孩问道。
“适才故事中那位悲惨的少女便是我的主人。我就是那缸火红色颜料的灵化!虽然在那只纸鹞中我能感受到主人的气息,它也是主人在世时染出红颜唯一的仅存,然而我不能看着它违背主人正真的意愿与善良。所以我请公子答应我去净化它的请求。其实这种红色并不存在,也不曾离开……”
“你也会消失吧。”
“是的,还是请公子快些结束我的生命,因为我感觉到妖气已经越来越不受我控制了。”
“知道了。”之后,周水仪无奈地摇了摇头,念起了驱散恶灵的咒语。
但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妖气受到咒语的力量,进行了惊人的反扑,将整个的水染厅包围了起来。
“阿筝,人的狡猾,你难道还不知道吗?我们好不容易获得了自由,怎能再次受到禁锢。”很显然,这个叫‘阿筝’的小女孩身体之中出现了另一个声音。
而小女孩的身形也被朱红的妖气所覆盖,形成了一片迷雾。
阿筝的声音变的越来越弱,“公子,我已经累了,强大的反噬之力会将我拖入黑色的深渊,让我终将是这虚妄秋夜的一抹晚霞。”
周水仪见此情形,立即解下系在腰间的沧海音。在一旁拿起准备已久的木弓,并将沧海音系在了箭上。但还没等他准备好,聚集的妖气骤然成为攻击的藤蔓,从四面八方缠住了自己的手脚,这使得自己无法拿起弓箭驱散如此强大的力量。
“切,还真够麻烦的。”周水仪见手脚都被妖气所束缚住了,便催动灵力,让净化之力斩断身上的束缚。
然而事情并未如周水仪想的那么简单,灵力在驱散双手的妖力时出现了反驱散的效果,并出乎意料地蔓延到了全身。
“年轻人,你以为如此便能对我起作用了吗?”女孩的另一个声音传了出来。
“……”周水仪并未回答,只是催动起又一股力量。就在这时,一把剑斩断了束缚在双手双脚上的妖力。
“周大人,我想你应该没事吧。”周水仪回头一看,拔尖的人竟是左禁卫侍中陈庆之。
“多谢陈大人相救。”周水仪说道。然而此时此刻没有言语的时间,两人见妖气被激怒一般,开始如万箭齐发般窜出。
周水仪迅速捡起掉在地上的弓箭,躲过攻击,利索地利用这个间隙搭箭拉弦。“陈大人,快离开这里。”
闪躲到一旁的陈庆之,看了一眼周水仪,便挥剑从缭绕的妖雾之中准确找到了出去的一扇门,斩断了连接的妖气,冲出水染厅。
就在一瞬之间,周水仪手中的箭连结着沧海音射入了大厅中央,划出了一道晶莹的痕迹。
“轰——”只见大厅的中央处飞溅出了一道道血红色的染料,将整个屋子染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与此同时,妖雾也渐渐散开了。
“逃了么……用了灵箭仍然没有打出它的原型,看来得花点力气了。”
12.
躲在蒸染厅外的陈庆之隔着一纸纱窗,看着发生的一切。
十二年前,天监六年。自己还是一名门下省的主事,钟离之战发生的时候自己受旨来到临淮一带组织城中百姓的撤离。
这个时候,从山的阳面归来一对骑兵,来到了陈庆之率领的部队中。“陈大人,魏军离这儿只剩下一个时辰的路了。彭群、王辩两位将军已经在钟离正面遇到北魏的军队了。”
“那韦将军的部队快到了吗?”陈庆之皱了皱眉向身旁另一对刚从西面前来的士兵问道。
“韦将军的部队早些时候在襄阳受到了魏军骑兵的骚扰,恐怕会比预想的晚到达啊。”那人接着说道:“恐怕钟离那边的百姓没有办法跟随我们撤出来了。”
“嗯……好吧。这里也不安全,我们先把这些百姓带到安全的地方再想办法。”陈庆之点了点头,冷静地说道。
五年之前,天监十三年。在发生那件事之前,自己受到了陛下的密旨,追踪一个人的下落来到了琴川。
在机缘巧合之下,自己认识了一位名叫阿筝的少女,父母都死于数年前的钟离之战中,一个人逃离战乱至此。
那是一个月圆的夜晚。
“这件外衣送你。”少女子夜怯怯地从身后拿出了一套厚实的黑色长袍,上面蜿蜒着细致的图案。
“……嗯……谢谢你”陈庆之说道。
“……你一定会回来的吧。”少女抬头望着自己,眼中透露出了殷切的期望。
“我想,我这次回去之后,一定会赶在立春时节,回来看你的。”陈庆之略微踌躇了以下,皱了皱眉,点头说道。
“好~那一定要回来~!”少女将衣袍塞在了陈庆之的胸口。
“嗯……”陈庆之说着,连同衣服与少女一起抱入了怀中。“你看这是什么?”他从身后抽出了一样东西。
“风筝~”女孩开心地笑着,仿佛回到了孩童时代。
“嗯,喜欢吗?”
“嗯嗯~!”
陈庆之笑着摸了摸女孩的头发,将手中的纸鸢递给了她。
后来么,雨水吞噬了一切世间的声响。那年的一个雨天,那件事在突然之间爆发,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那件事情之后,陈庆之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连这样一个小小地要求都无法满足。
总是在某一时间,来到她的背后,心却懦弱地迫使自己离开。
直到听见了女孩不幸的消息。
那天夜里,陈庆之站在玄武湖的岸边,看着粼粼湖水,这时从一旁的亭台中传来了笛子的曲调。
“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陈庆之不禁跟着曲调吟唱起来。
亭台中的韦岚放下手中的长笛,对着自己这么说道:“这从来都不是你的过错,只是幸福,对我们这些人而言,总是太过遥远。”
今夜的桓子英并没有值夜任务,便披上了件外衣,抬头看到了异常明亮的月光,竟让人感到意思不适,“今晚的月亮真是明朗。”他自言自语了一句,便离开了离宫。
本来是应水仪的邀请,去他的住处,临时秘书省的庭院。但他寻思着时间仍早,便来到了宫外,不一会儿,他便驻足在了东市引线坊的街角。
此刻,眼前正见一位小女孩正撒娇地嚷着让她母亲为自己买一只大红的风筝。
而母亲微笑着耐心劝说道:“囡囡乖,天气秀(就)要入冬了,等过了冬天,我们春天再买啊好?”柔细温暖的吴侬软语是多么的怀念……多么的又让人怀念起了……水仪的母亲。
在桓子英的记忆中,水仪的母亲对所有人而言都是那么一个可亲可爱的女人,出身皇姓贵族,却丝毫不存在其他名门望族对他们司空见惯的鄙夷。对自己这个在五胡十六国的时代就彻底败落的桓家后人也是如此,时常叮嘱小水仪要处处让着自己。
而强要面子又倔强的自己敏感的错认为这是多余的同情,便从未说过任何的谢意。然而不时总心有妒忌,偷偷地躲在窗外看着小水仪黏在他母亲的身上撒娇“娘,陪我去放鹞子嘛……”记得……水仪母亲手中拿着的也是一只大红色的纸鸢啊。
但好人却……为什么…………总是没有好的结果。
甚至是……死无全尸。
沉浸在回忆之中总能时不时感受到一丝淡淡的哀伤。桓子英目光出神,而无意那已渐渐离去的那对母女。也似乎并未注意到此刻的天际,在夜色的掩映下一股悄无声息的幻象,正缓缓靠近自己。
满月的皎洁光华让站在淋瑛阁主楼顶端的白衣少年术士更显尽了透明般的灵气,如同月华聚结的仙界精灵。
看来,这个结界就快完成了啊。脸庞朝着月光洒满的琴川城,表情微微犹豫了片刻,在他的脑海中也浮现了一连串断断续续的往事回忆……
子英从小就是个……脑海中再也记不请父母模样的孩子,孤独的长大,只有一个听说脾气古怪而寡语的爷爷,这是子英唯一的亲人。自己在母亲的袒护与溺爱下,才打小就认识了子英,在硕大的周府中有着难得的玩伴,也是我混沌不清的童年记忆中唯一清晰的片段。
而自己从未去过桓家的府邸,似乎连个一闪及瞬的念头都不曾有过,而他也从来没提起过,因为又有哪个士族的子弟被允许靠近过庶族一步呢?这个,彼此都很清楚。而在每天童真的微笑背后,彼此都有无法诉说的哀愫。
白色衣袂在一阵寒风下,呈现着一种凌乱拂动的美,周水仪控制住了心神,从往事之中回复了过来,而此时亦能从气息中感受到“它”真实的来到附近。带起一股强烈如炎的妖气。
而周水仪站在檐角之顶却并未有丝毫动作,只是闭目凝神。悠然间雅致地抬手在虚空中打了一个响指,月光下如此突兀的声响引起了方圆数十里内无尽的银铃回响,如同涛涛不绝的海角之音。
“沧海音?”石梅阙的俞药,午方殿的檀琴、韦岚,重云宫的萧统,以及正在琴水河畔的永世公主,处在不同地点竟都能听见了银铃的声响。
“沧海音?”被回忆困入多时的桓子英此刻也蓦然苏醒,发现引线坊这时竟成了无人的空巷,然而还未等他反映过来,几叶谢红的妖刃在夜空之上脱形似光而来,还未等他拔剑阻挡却已来到身前。
来不及了!
而幽明的月光仿佛微微晃动,妖气的血刃如落墨般晕染在眼前,瞬间的挡下显现出了此刻,在不绝于耳的银铃声中结成的一道水波涌动的回音之壁。
而周水仪已不知何时站在了桓子英前面,左手搭弓,右手挽箭。轻盈的身手却能聚集起深渊般无法预料的灵力,瞄向月空,那是断线却飞翔于天际的红色风筝!
9.
桓子英见了不禁诧异道:“难道这便是让六位台城金衣宫使消失的凶犯,可怎么会是一只风筝?”
而此刻周水仪却有点答非所问地平静说道:“昨日圣上下旨,此事已不必让禁卫军负责,就交给我们秘书省处理吧。”说着双眼紧盯夜空的异物,箭欲离弦。然而一切并没有立刻结束。
鲜艳的妖刃陡然强力,欲撕碎回音之壁,直扑两人而来。
“真是自不量力的小家伙。”周水仪微微一笑,控制指间的灵力之箭力量陡然暴涨起来,引起了冰凉的狂风令桓子英几乎睁不开双眼。
就在此时,夜空的暗光中忽有人影划过,在结界之外,直接出现在了面前大红色风筝的面前,抬手之际数簇燃火的符箓如同流星般散射而出,暗涌着强大气旋,几张擦过后直接命中纸鹞。
即使是周水仪,忽然面对如此突兀的情况也不禁心有诧异,而夜空中的人飞落在了引线坊一排入黛屋檐之上,手中已拿着那只此刻正在燃烧着淡蓝色妖艳磷火的风筝残片。
眼花缭乱的细碎纸片翻转飘零而下,闪烁着淡蓝色的芒光。
那人上唇一抿,冷峻而异常帅气的脸上说出一口讨厌的高傲语气:“司天少监,你说的后半句‘就交给我们秘书省处理’是你自己编得吧?”
符箓粘在妖气上所引发的封壗之咒顷刻放出了剧烈爆破,让风筝的残屑凌乱洒下,背后泼墨般夜色中渐渐清晰起了除周水仪以外。
这一位身着大梁文官服饰的年轻术士,黯蓝的文袍镶染着金铜色小篆字样的特殊纹饰。身边不时有白鸟般旋绕而过的符箓。
周水仪看着他这位老相识此时一脸“假传圣旨小心本官告发你哦”的模样,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喂,我说小狮子你啊,如此贪功的毛病正是坏了我大事。”
桓子英见对面那位暗色紫蓝衣的术士双指一弹,露出了显眼的水晶珠链穿缠白绫手套,长长的刘海下一脸心不在焉地吹了吹口哨,凹造型地一副“收工”模样,再见了适才不凡的身手,便也知晓了他的身份。
面前这位便是在朝廷中以“夜李(里)明珠”自诩的御史中丞李少师。
这时他又忽然想起白日陈庆之说过已有皇城的术士将要来此一趟,真无法置信有人几乎来得必消息还快。关于李少师的一些传闻果然也并非空穴来风。
“不过是只偶然炼化的低等妖物,能坏你什么大事?真不值得敢这么大老远,过来还尽听到司天少监的批评,正是饱受人情冷暖啊。”李少师满目冷淡的眼神中也对周水仪含着一丝平舒而特殊的笑意。
周水仪一脸无奈地双手一摊,挥手消除法术的吟诵传向远方,弹指瞬间便消除了所有月华中水痕般流淌的回音之壁。同时,三人有置身于熙熙嚷嚷的引线坊晚市之中。周水仪随手拿起店家挂起的一只纸鸢,叹息道:“不过也不知道是哪个会惹麻烦的人把这种东西引了出来,还真是令人不安。”
琴川城月色晕红,淡云轻拢。
10.
“小狮子,你来这儿作什么?”周水仪微笑地举着长弓,闪烁着灵力的长箭早已搭在指间,而咫尺之外站着的便是符纸环绕身旁的李少师。
“正如你所见。”李少师手中拿出了一份金黄的书卷。
“诏书?!”周水仪怔了怔。
“水仪,记住湖中央只有两条船,你要知道你无法不踩在其中一条上,因为那样你会即刻便被吞没。可不要因为你自己的那些无关紧要的想法输了这场所有人都深陷其中的博弈,而他们是没有胜算的。”李少师目光微微下垂,摇头说道:“不然你的下场,就是那个作为诱饵的风筝……”
“那几个金衣宫使都是你所杀的吧。”周水仪忽然打断他的话,说道。
“猜对了一半。”
“嗖”灵力之箭就在一瞬间已经来到了李少师面前,但符咒的力量生生将其静止下来,并撕咬成了碎屑。而同时环绕在手中的符纸已冲向了周水仪,四周再次响起了“玲玲”的沧海之音。
最终把他打趴在地上的李少师,把我想知道的东西,清楚不带半点让步地全部说了出来,真是正确而冷酷的答案。
而那一夜,桓子英从表情略有惊异的李少师手中夺过风筝的残片,妄想可以拼接复原,却是使它更加注定了被人抛弃的命运,这也是现实的命运。而周水仪只是静静地转身垂眼而立,颜色淡然。子英,那时是回想到什么了吧……
子夜降临,笛声起伏,月光盈满,笑容埋葬。
之后,周水仪便再也没有见过为自己讲述的那个小女孩,或许是因为这唯一仅存于风筝上染料的最终消失,也让她再也没有了存在的意义了吧。那当初对自己的请求也便是最后的遗愿了……
11.
这一天,周水仪曾两次来到引线坊的绸缎庄。
在首次推门进入院中之时,便已感觉到一阵弥漫在空气中的异样,当他来到那些红绸飘然的水染厅,已清晰充斥着强烈的妖气,周水仪平静而略带好奇地跨入厅内花毯的第一步,脚下如同长烟般升腾的妖气猛然被瞬间净化而收缩驱散而去。耳边却响起了前面一个人的声音:"公子留步。“
在浓郁的妖气之中走来一名年龄尚小的女孩。跪坐着向周水仪说出了预料之外的谜底。
原来在数年前的此处,曾有一位潍坊少女。父母都死于梁魏钟离之战(梁天监六年,魏正始四年,公元507,梁军在钟离(今安徽凤阳东北)战胜北魏军的防御作战。)自己便只能孤身一人离家南下,在琴川被锦绫院所收留,这位少女天赋极高,她染出的红色之艳丽如同火灼烧的晚霞,无人可比。因此,她在江南远近闻名。在那些慕名而来的人中,他与一位来自皇城的宫使一见钟情,愿成永生伴侣。然而,宫使来到琴川实有公务,便在匆忙之间不辞而别。
当少女苦等两年后终于在琴川郊外惊喜重逢之时,却发现那个心上之人早有妻室,甚至不愿见到自己。
少女生性善良,即使心有怨语,却只选择了结束了自己痛苦的身心而不愿破坏他人的美好。
在一个月华盈盛的夜晚,她怀抱着美好记忆里宫使送自己的唯一礼物:纸鹞,跳入了她亲手所染的红色染缸。
在这片火红的混沌世界,渐渐合上的泪眼连同回忆,一起散去,不再存在。
而意外的融合,使而暗红的纸鹞成了怨念的载体,回到了凡间。似乎,这也是之所以,纸鹞攻击了来此的六位金衣宫使和服饰相似的子英。以及当它在附近时,其中的悲伤回忆引起了自己和子英的回忆共鸣。
“那……你又是谁?”周水仪看着蒸染厅内被妖气环绕的女孩问道。
“适才故事中那位悲惨的少女便是我的主人。我就是那缸火红色颜料的灵化!虽然在那只纸鹞中我能感受到主人的气息,它也是主人在世时染出红颜唯一的仅存,然而我不能看着它违背主人正真的意愿与善良。所以我请公子答应我去净化它的请求。其实这种红色并不存在,也不曾离开……”
“你也会消失吧。”
“是的,还是请公子快些结束我的生命,因为我感觉到妖气已经越来越不受我控制了。”
“知道了。”之后,周水仪无奈地摇了摇头,念起了驱散恶灵的咒语。
但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妖气受到咒语的力量,进行了惊人的反扑,将整个的水染厅包围了起来。
“阿筝,人的狡猾,你难道还不知道吗?我们好不容易获得了自由,怎能再次受到禁锢。”很显然,这个叫‘阿筝’的小女孩身体之中出现了另一个声音。
而小女孩的身形也被朱红的妖气所覆盖,形成了一片迷雾。
阿筝的声音变的越来越弱,“公子,我已经累了,强大的反噬之力会将我拖入黑色的深渊,让我终将是这虚妄秋夜的一抹晚霞。”
周水仪见此情形,立即解下系在腰间的沧海音。在一旁拿起准备已久的木弓,并将沧海音系在了箭上。但还没等他准备好,聚集的妖气骤然成为攻击的藤蔓,从四面八方缠住了自己的手脚,这使得自己无法拿起弓箭驱散如此强大的力量。
“切,还真够麻烦的。”周水仪见手脚都被妖气所束缚住了,便催动灵力,让净化之力斩断身上的束缚。
然而事情并未如周水仪想的那么简单,灵力在驱散双手的妖力时出现了反驱散的效果,并出乎意料地蔓延到了全身。
“年轻人,你以为如此便能对我起作用了吗?”女孩的另一个声音传了出来。
“……”周水仪并未回答,只是催动起又一股力量。就在这时,一把剑斩断了束缚在双手双脚上的妖力。
“周大人,我想你应该没事吧。”周水仪回头一看,拔尖的人竟是左禁卫侍中陈庆之。
“多谢陈大人相救。”周水仪说道。然而此时此刻没有言语的时间,两人见妖气被激怒一般,开始如万箭齐发般窜出。
周水仪迅速捡起掉在地上的弓箭,躲过攻击,利索地利用这个间隙搭箭拉弦。“陈大人,快离开这里。”
闪躲到一旁的陈庆之,看了一眼周水仪,便挥剑从缭绕的妖雾之中准确找到了出去的一扇门,斩断了连接的妖气,冲出水染厅。
就在一瞬之间,周水仪手中的箭连结着沧海音射入了大厅中央,划出了一道晶莹的痕迹。
“轰——”只见大厅的中央处飞溅出了一道道血红色的染料,将整个屋子染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与此同时,妖雾也渐渐散开了。
“逃了么……用了灵箭仍然没有打出它的原型,看来得花点力气了。”
12.
躲在蒸染厅外的陈庆之隔着一纸纱窗,看着发生的一切。
十二年前,天监六年。自己还是一名门下省的主事,钟离之战发生的时候自己受旨来到临淮一带组织城中百姓的撤离。
这个时候,从山的阳面归来一对骑兵,来到了陈庆之率领的部队中。“陈大人,魏军离这儿只剩下一个时辰的路了。彭群、王辩两位将军已经在钟离正面遇到北魏的军队了。”
“那韦将军的部队快到了吗?”陈庆之皱了皱眉向身旁另一对刚从西面前来的士兵问道。
“韦将军的部队早些时候在襄阳受到了魏军骑兵的骚扰,恐怕会比预想的晚到达啊。”那人接着说道:“恐怕钟离那边的百姓没有办法跟随我们撤出来了。”
“嗯……好吧。这里也不安全,我们先把这些百姓带到安全的地方再想办法。”陈庆之点了点头,冷静地说道。
五年之前,天监十三年。在发生那件事之前,自己受到了陛下的密旨,追踪一个人的下落来到了琴川。
在机缘巧合之下,自己认识了一位名叫阿筝的少女,父母都死于数年前的钟离之战中,一个人逃离战乱至此。
那是一个月圆的夜晚。
“这件外衣送你。”少女子夜怯怯地从身后拿出了一套厚实的黑色长袍,上面蜿蜒着细致的图案。
“……嗯……谢谢你”陈庆之说道。
“……你一定会回来的吧。”少女抬头望着自己,眼中透露出了殷切的期望。
“我想,我这次回去之后,一定会赶在立春时节,回来看你的。”陈庆之略微踌躇了以下,皱了皱眉,点头说道。
“好~那一定要回来~!”少女将衣袍塞在了陈庆之的胸口。
“嗯……”陈庆之说着,连同衣服与少女一起抱入了怀中。“你看这是什么?”他从身后抽出了一样东西。
“风筝~”女孩开心地笑着,仿佛回到了孩童时代。
“嗯,喜欢吗?”
“嗯嗯~!”
陈庆之笑着摸了摸女孩的头发,将手中的纸鸢递给了她。
后来么,雨水吞噬了一切世间的声响。那年的一个雨天,那件事在突然之间爆发,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那件事情之后,陈庆之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连这样一个小小地要求都无法满足。
总是在某一时间,来到她的背后,心却懦弱地迫使自己离开。
直到听见了女孩不幸的消息。
那天夜里,陈庆之站在玄武湖的岸边,看着粼粼湖水,这时从一旁的亭台中传来了笛子的曲调。
“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陈庆之不禁跟着曲调吟唱起来。
亭台中的韦岚放下手中的长笛,对着自己这么说道:“这从来都不是你的过错,只是幸福,对我们这些人而言,总是太过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