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肆章
琴水画中梁
The Solitarily Ramble of Orphan
绮丽宴散
Ripples in the Mirror
小宴追凉散,平桥步月回。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
残暑蝉催尽,新秋雁带来。
将何迎睡兴,临卧举残杯。
——白居易《宴散》
1.
远望仲雍而孤坟萧瑟,旁临齐女则哀垄天涯。
“喂,我说水仪,太子殿下为什么挑这种地方养病?”一位身材修长高挑的褐发公子停住了脚步,一脸郁闷地说道。
而一旁的周水仪,则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眯着眼笑道:“这儿不是挺好的嘛~有一座虞山,还有一片尚湖。对于我们司天台这儿可是观天象得天独厚的好地方。”
周水仪微微顿了顿,忽然竖起食指摆出一副‘豁然开朗’的神情,指着他的同伴笑道:“噢~我知道了,是刚上任的左禁卫中郎将桓大人对这儿人生地不熟而心忧太子和公主殿下安危啦~皇上果然没挑错人呐~”
桓子英一把抓住周水仪的手,幽幽说道:“谢周少监夸奖。不过像少监大人这种大闲人来这儿也的确增加了我们禁卫军的负担。”
周水仪则是挑了挑眉,微微抬头以‘俯视’的目光看着桓子英,说道:“依中郎将大人连考三年禁卫军不中的功力,我真的是很有安全感呐。”
桓子英听着这句显而易见的反话,从牙缝里飘出一句话“过奖,过奖~”
周水仪也悠悠说道“客气,客气~”
一阵沉默后,两人同时喊道:“大梁怎么能靠这种人啊?!!”
2.
要不是午后下了一场阵雨,这样立秋的晚上,仍是一副大暑的气息,温暖的晚风习习吹拂在夜幕笼罩下的琴川。
早些时候,周水仪从虞山上沿着石板路来到了城中。
“七弦琴水……”此刻的他安静地坐在城中最著名的酒家‘淋瑛阁’楼阁上,凝望着屋下熙熙攘攘的巷坊泰安街和与其紧紧相依的琴水。
这是自己来琴川的第一天,却也不是第一次来了。自己早在数年之前曾来到此地,模糊的记忆令他早已忘记当时此地的模样,但只有这七条从山涧顺势流入城中如同琴弦的景象却没有忘怀。
面前是一片觥筹交错,歌舞生平的景象。仿汉式的博山炉中,麝香正暗旋起锦帛般的暖烟。
刺史、太守等地方官员以‘洗尘宴’的名义将自己与数位朝中派下的大臣以及少许禁卫军神策军的将领迎留在了这一尚未知晓名字的主楼。
“少监大人......少监大人......司天少监周大人......”一旁是管辖琴川城的吴郡牧轻喊了周水仪三次,周水仪才稍稍回过了神,目光又重新回到了灯红酒绿的酒宴中。
吴郡牧见周水仪终于回头看他,便立马笑着端起手中的酒盅,说到:“周大人,在下敬你一杯。”
周水仪礼貌的微微一笑,喝下了杯中吴越之地胜产的桂花酒,发觉此酒味甘色纯,甜而不腻,却有对自己说道此酒应该是香浓诱人,却又性温易醉的类别。他抿了抿双唇,笑道:“水仪品上好酒了。”
一旁的琴川太守此时略带赞叹地笑道:“真是自古俊杰出少年,周大人年纪轻轻便已身居秘书省少监,又深得陛下的恩宠,真是让我等羡慕不已啊。下官也来敬你一杯。”一旁的众位官吏也一同惊叹着点头称是。
周水仪微笑着拿起手中的杯盏,酒宴对坐的位置忽然有人说道:“不对哦,太守大人可真是忽略了一点,这位周大人不光光是深得陛下的恩宠,据说还是公主殿下眼中的红人,这分量……恐怕你可得再多敬一杯了吧,哈哈哈哈哈。”
周水仪停下了动作,视线从停在手中的酒杯,渐渐抬头看见了原来是左禁卫军中的兰钦,话语中敏感地直觉到了语言中暗藏的陷阱。
他淡然地置之一笑,看着在一旁已经手足无措的琴川太守说道:“还是水仪来多敬你一杯吧,多谢大人的夸奖。”说罢将杯中之酒缓缓饮尽,放下器皿说道:“能得到贤明的公主殿下的恩戴,自然也是我万分的荣幸。兰大人,倒是不知你们家的檀大人为何没有前来,看来倒是也必定是受了太子殿下更大的恩戴吧。”
“你……”兰钦正要反驳,却被一旁一位同样穿着禁卫军制服的白发少年制止住了,示意不要再说下去了。
僵局终是吴郡牧以及数位地方官员所打破,话题便也渐渐转向白露时太子殿下将会邀宴之事中。
“据说会有一位当朝最有名的琴师来助兴哦。”
“这个淋瑛阁也不简单,能被太子殿下选中作为宴请之所。”之类的话语渐渐在群臣之间七嘴八舌地展开了。
在红锦丝帷窗边,周水仪眯着深墨色的双眼,朝着天上因暗云涌动而朦胧的缺月望去,口中缓缓说道:“真是个应约的佳夜啊。。。。。。嘻,我醉了。”
将杯盏中的桂花酒一饮而尽。
阁楼外,清澈的琴水泛着暖色的光,倒映出了斑驳的光亮。
其中也有自己的倒影,是怎么也洗涤不去的浑浊的我吧。满目的摇曳与明亮,翻涌出了之前那不曾沉埋的树影,缄默得令人发慌。
周水仪想起了就在午后的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周水仪,我们今天谁也没有碰到谁。我也不可能再回来了……或许以后我们的相见会是必须相互杀戮的境地和立场上了。”
一个黑白的画面犹如石子坠入萍水之中,泛起了无声扩散起的涟漪。接着,雨很快就下的很大,仰望着晦暗的苍穹,冰凉的雨滴顺进了双眼,世上没有什么比这更冰冷的东西了。
“水仪你倒是,我在禁卫军检查的随队名单上可没有你,你看,怎么身上被刚刚的雨都淋湿了?快,披上我的外套。”
“……”
就在这一刻,我几乎会放弃一切的理性,转而去做一些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没有缜密的计划,没有恪守的诺言,只有一条:保护我应该保护的人。
我仿佛感觉到自己被人按在了水池之中,无法呼吸,令人烦躁不堪的残碎波光不断搅乱自己的视线,直觉也随之从身上渐渐剥离。
3.
举目,月光洒落在缓慢流淌的琴水之上,搅动着泛光的涟漪。
宴会散后,周水仪便一直呆呆地坐在了六弦河的柳堤,如果说星象冥冥之中连结的是繁琐多端的因缘,水象却是恰恰相反,就如同听镜一般,那是连接着亘古不移的命运,一个令人无法洞穿其表,一个令人无法明澈其里,结局却都是出奇的相像。
自己最喜欢的是阴天,因为夜晚的晴空总令人想起一些东西越是深入了解其中,便会越害怕的东西。
就好比是这星象,司天台里的人都知道,十五月半赏月从来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别人眼中的美景,那只是蕴含着各种杀意与诅咒的绮丽表象,倒是阴云遮天的时候才是能舒畅心情的时候。
但自己仍然爱眺望这一片璀璨的表象,或许那正是因为那是仍然残留在记忆里的童年碎片吧。
“噗通……”突如其来坠入水中的一粒石子,搅乱了面前的视线,但周水仪不为所动,淡淡的说道:“皇甫大人,找我有事吗?”
这世间唯一安静却又凌乱便是这扩散开来的涟漪,就好像水象里的命运。
以前曾听前辈刘勰说过一个故事。
曾经有个勤劳的年轻人在前往农田的小道上得到了一面精致的古镜,惊喜之余用布小心翼翼地将它包裹起来,无不爱惜。一日,他在黄昏返回农舍的路上遇到一位僧人,便让他检验古镜真假,僧人一看便说这是一面值千金的宝镜,但又说年轻人近日有丢财之象,要好好保护此镜。年轻人听了,更是对镜子钟爱有佳,每天都呆在家中生怕遭贼盗了宝镜。其妻见状,认为丈夫懒惰起来,一举抢过宝镜不由分说将其摔得粉碎。
这便是水象中的天命,人们对天命挣扎带来更大的反作用。
此刻出现在一旁的,正是那位穿着禁卫军制服的白发少年,他盯着周水仪,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名:“周水仪,你来这里到底想做什么?”
“唉,你们这些豺狼怎么总是咬着我不放,我只是台城呆久了跟着永世公主出来散散心。”周水仪也毫无忌讳地回答道。
“你是个令人厌恶的人。”白发少年冷冷地说道。
“我们只是站在了不同的立场,不必如此。”周水仪忽然笑了起来,缓缓说道。
“好自为之吧。”面前的白发少年说罢便转身离开,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我的临时秘书省设在离宫之中还真是岌岌可危啊。”
周水仪拾起一根安放在栏杆上的银色长针,打量许久,半开玩笑地自言自语说道。
就在这时,一颗荧荧生辉的陨星瞬间划过涣散的夜空,。西汉司马迁史记云:“陨星其逆入,若不轨道,以所犯命之,凶相也”。就如同刚刚倏地落入水中的石子,对于漂浮其中的小树叶而言,汹涌而来的便是寒色的波痕。
这便是两者皆有存在之理,乱象必有预兆。
4.
凡是约关键的时候,越需要理智的保护,这是父亲对自己的教诲。
而如今早已到了事态发展到最为重要的时候,丝毫差错都会成为无法弥补的失败,也将成为自身的要害,那是连自己都不可原谅的,因为这已经成为了一场不只是关乎自己生死的博弈。
红色的外衣在黑夜之中显得尤为艳丽,带着咄咄逼人明亮,并随着晚风飘在虞山顶端的剑阁,檀琴仰头靠在墙边,身后是穿梭在云际的弦月。
脑中胡乱地有想到那段对话,碎散而悲伤,丧失了所有的杀意。
“琴,你太注重你心中的内我,认为那是你不可侵犯的绝对,却在与此同时将你的外我渐渐舍弃,最终在外表人们都看出了你的冰冷,他们能真正理解你,却也是真正的误解。这样将内我置身于外……其实你一直在受伤吧。”
当周水仪这么说的时候……为什么?我居然会害怕了……
忽然,他感觉到了气氛的一丝异样。
檀琴,是个十分警觉的人,风吹草动的细节便能引起他极大的警惕。
却在这时,石阶远处传来脚步声,走来的是左禁卫常侍韦岚。他的脚步声盖住了那一丝细微的动静。当韦岚来到檀琴身边的时候,那个细微的动静,早已经觉察不出。
“你还来得真是时候。”檀琴轻叹一声,撇眼看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韦岚。
韦岚听出头目指责自己的意思,却又摸不着头脑,露出一脸疑惑的神态。“诶?”
“说吧,岚,出什么事了?”檀琴面无表情地看着韦岚,这才让韦岚想起了初衷。
“头目,怎么今天没有去那个洗尘宴?兰钦在那儿看到了他了。”韦岚忽然压低了声音,说道。
“我已经知道了。”檀琴淡淡的说道,眼神中闪烁过一丝黯淡的无奈,那是压抑在心中很重的情感一点点的表露。
“是不是陛下已经察觉到了?”韦岚继续追问到。
“我只能说永世公主必然已经有所察觉,但这并不等于皇上对此会有所察觉,毕竟萧玉姚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
檀琴微微顿了顿,忽然提起腰际的双剑说道:“去通知小任,让他召集五队和六队去南面看看,你回午方殿带九队陪我去西面,似乎今夜有些异样气息在离宫蔓延开来,我先走一步,一个时辰后在石梅阕集合……对了,若是回午方殿的时候看到有永世公主在,便立即绕道言子墓就让张惠昭的十六队前来。”
“诺~”韦岚即刻拱手转身,准备迅速行动。
“岚。”
这时,韦岚又听见身后传来檀琴的淡然的声音,让自己停住了脚步。
比适才的声音更加轻,几乎会被一阵风给吹散,但韦岚分明听得清楚万分。这是檀琴第一次说这三个字。“对不起。”
说罢,檀琴甩了一下高系的漆黑长发,提剑离开了剑阁,丢下了似乎定格在此刻而无法动弹的韦岚。
背对背的两个人心里都清楚地知道,他们内心永远存在着的那片深度残留的伤痛。
5.
鼓楼缓缓传出阵阵悠扬回荡的市鼓声,各条街坊闹市在此刻开始收货歇店了。
穿着金黄色与黑色碎花襦裙的白术,此刻正走在人群渐渐稀散的泰安街,提着一盏大红色的纱灯,正在回到泰安街街头的淋瑛阁,忽然在一旁的柳岸看到一位身着淡青色玄衣的男子,正面朝琴水折下一根柳枝。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忽然,这位公子忽然念念有词地说道,说着摇摇晃晃扶着柳树细细观察起手中的青青柳条。
“噗哧~”白术捂着嘴轻笑起来,原来是位喝醉了酒的轻浮公子。
笑声似乎暴露出了自己的位置,扶着柳树的公子忽然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后,白术立马吹灭灯笼,靠着墙角的暗处躲藏起来,使劲捂住了嘴让自己不能再笑出声来。
只见那位身着淡青色玄衣的年轻公子起身走回到了街道之上,这才让白术舒了口气,“真险呐~”
“掌柜的,你在哪里啊?”
忽然,从淋瑛阁跑出来的两位侍女忽然也来到柳堤处。而这个声音也吸引那位公子回头,往自己躲藏的暗处瞧了过来。
这时,在充满暖色的街灯的笼罩下,面前的公子一回头,便露出了秀气的面庞带着清新俊逸的神情,一点也不像一个喝醉了的酒鬼。
漆黑而淡然的双眼停在了自己的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忽然让自己心中漏了一拍,感觉脸颊毫无缘故地滚烫起来。
就这样,白术看着他,而他却也像是看着自己。
但在数秒之后,那位公子便又默默走在了街道之上,最终,腰际的银铃敲响着悦耳清脆的声音,连同那位公子的身影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我在这儿呢……两个小鬼…………”白术这才敢开口,一脸生气地朝着身在明处的淋瑛阁侍女说道。
两位侍女被躲在暗处的白术吓了一大跳,两人齐声叫到“啊!掌柜的……你还真是半夜出来吓人啊啊啊!”两人走到了近处才看到自己的白掌柜正一动不动的站在墙角光线阑珊的地方。
“我现在显得很吓人吗?”白术一脸无辜地指着自己说到。
而得到的答案却又是齐刷刷的点头。
“好啊!!哼!下月不发薪水啦!”
白术一跺脚,捂着自己的脸颊朝着淋瑛阁跑开了。两位侍女相视一笑,追了上去,说笑道:“好嘛~掌柜的当然是琴川第一大美人咧~啊哈哈哈~~~”
6.
韦岚在回午方殿的半路上碰到了正走一起的兰钦和皇甫小任,便上前打招呼说道:“诶~钦前辈和小任都在这儿啊~头目要你带五六两队你的去南面看看,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知道了,钦前辈和我一起去吧。”
皇甫小任不管不顾,便拉着兰钦笑道。“那韦岚你呢?”
“我要回午方殿带队陪头目去西面看看,走了。”说着,韦岚便朝着离宫的内部走去。
而皇甫小任和兰钦则是一起穿过文昌阁和镜泊阙,来到了离宫之中第二大的禁卫军驻地:司卫殿。
而皇甫小任作为左禁卫长史,是整个左禁卫军中掌管队伍最多的将领,在所有左禁卫三十九队中,他统领的五队,六队,十一队,十三队,十四队,十八队,共六只队伍中,五支队伍驻扎于司卫殿。
两人来到殿外,皇甫小任立即通知手下的人从各个驻地召集五队和六队的人,来到此地。
“前辈,南面是张惠昭、蓝怀恭、陆杲的驻地,你先带五队去看看。”皇甫小任说道。
“知道了。”
说完,二人分别带队,离开了司卫殿。
此刻的韦岚刚走进午方殿偏殿,只见永世公主正站在正殿之中,在鱼青桢的侍卫下走动着。
只见她甚有兴致地看着大殿内侧武器司里的禁军佩剑,纤细而白皙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把仕臣剑,闪闪的寒光照亮了她轻饶端庄的身姿。脸上那花季女孩的甜美笑容和安静端详手中长剑的样子,让韦岚不禁失神驻足起来。
“韦大人怎么在这儿?”
忽然,面前的永世公主朝着偏殿位置看了过来,发现了自己。“糟了……”韦岚这才意识到头目适才下达的行动,可能会因为自己而暴露。
“微臣给公主殿下请安。”韦岚立马一边跪下一边想着如何脱身的对策。
“公主殿下,现在已经将近子夜,外面或有危险。为保公主万寿之躯,请公主殿下移驾离宫宫内。”
这是一旁的鱼青桢说道:“哎呀,常侍大人,这午方殿是禁宫咽喉之处,是我们禁卫军重兵把守的地方,这才是算是离宫最安全的地方呐~”说着不免得意起来。
永世公主听了,“咯咯咯咯”点头笑了起来。
韦岚自是在暗中翻白眼骂鱼青桢,你个清蒸鱼……什么时候跟子英一样没脑子了…………也怪我自己,丝毫没有注意到隐蔽,这下可真是惨了。
“是啊,我和鱼大人都相信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韦大人觉得有什么不妥吗?”永世公主挽起了秀发,将仕臣剑拔了出来。
“……”韦岚被这么一说,一时想不到如何应对。
微风徐徐吹拂在殿内,吹起了公主的发梢。月光顺着午方殿的屋檐洒入殿中。
“韦岚,还记得天监十二年的春天吗?”永世公主说道。
“臣不敢忘记。”韦岚微微怔了怔,回答道。
永世公主来到韦岚的身边,拔出了仕臣剑,突然间换了一种口气说道,用剑指着韦岚说道:“大人陪我练一下剑。”说着,用手中的仕臣剑将他腰间的长剑挑了出来。
“……诺。”韦岚颔首说道,恭敬地站了起来,接过长剑,看着永世公主系起袖口,露出了洁白的双臂。
跟随在公主身旁的两排侍女提着长灯站在了正殿的左右,灯光照亮了整个大殿。
两人站在殿中央,默然相视。
只见永世公主横起长剑,跨步向韦岚袭来。
此刻殿外的枫树林,鲜红的枫叶安静地在深夜之中飘零。
琴水画中梁
The Solitarily Ramble of Orphan
绮丽宴散
Ripples in the Mirror
小宴追凉散,平桥步月回。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
残暑蝉催尽,新秋雁带来。
将何迎睡兴,临卧举残杯。
——白居易《宴散》
1.
远望仲雍而孤坟萧瑟,旁临齐女则哀垄天涯。
“喂,我说水仪,太子殿下为什么挑这种地方养病?”一位身材修长高挑的褐发公子停住了脚步,一脸郁闷地说道。
而一旁的周水仪,则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眯着眼笑道:“这儿不是挺好的嘛~有一座虞山,还有一片尚湖。对于我们司天台这儿可是观天象得天独厚的好地方。”
周水仪微微顿了顿,忽然竖起食指摆出一副‘豁然开朗’的神情,指着他的同伴笑道:“噢~我知道了,是刚上任的左禁卫中郎将桓大人对这儿人生地不熟而心忧太子和公主殿下安危啦~皇上果然没挑错人呐~”
桓子英一把抓住周水仪的手,幽幽说道:“谢周少监夸奖。不过像少监大人这种大闲人来这儿也的确增加了我们禁卫军的负担。”
周水仪则是挑了挑眉,微微抬头以‘俯视’的目光看着桓子英,说道:“依中郎将大人连考三年禁卫军不中的功力,我真的是很有安全感呐。”
桓子英听着这句显而易见的反话,从牙缝里飘出一句话“过奖,过奖~”
周水仪也悠悠说道“客气,客气~”
一阵沉默后,两人同时喊道:“大梁怎么能靠这种人啊?!!”
2.
要不是午后下了一场阵雨,这样立秋的晚上,仍是一副大暑的气息,温暖的晚风习习吹拂在夜幕笼罩下的琴川。
早些时候,周水仪从虞山上沿着石板路来到了城中。
“七弦琴水……”此刻的他安静地坐在城中最著名的酒家‘淋瑛阁’楼阁上,凝望着屋下熙熙攘攘的巷坊泰安街和与其紧紧相依的琴水。
这是自己来琴川的第一天,却也不是第一次来了。自己早在数年之前曾来到此地,模糊的记忆令他早已忘记当时此地的模样,但只有这七条从山涧顺势流入城中如同琴弦的景象却没有忘怀。
面前是一片觥筹交错,歌舞生平的景象。仿汉式的博山炉中,麝香正暗旋起锦帛般的暖烟。
刺史、太守等地方官员以‘洗尘宴’的名义将自己与数位朝中派下的大臣以及少许禁卫军神策军的将领迎留在了这一尚未知晓名字的主楼。
“少监大人......少监大人......司天少监周大人......”一旁是管辖琴川城的吴郡牧轻喊了周水仪三次,周水仪才稍稍回过了神,目光又重新回到了灯红酒绿的酒宴中。
吴郡牧见周水仪终于回头看他,便立马笑着端起手中的酒盅,说到:“周大人,在下敬你一杯。”
周水仪礼貌的微微一笑,喝下了杯中吴越之地胜产的桂花酒,发觉此酒味甘色纯,甜而不腻,却有对自己说道此酒应该是香浓诱人,却又性温易醉的类别。他抿了抿双唇,笑道:“水仪品上好酒了。”
一旁的琴川太守此时略带赞叹地笑道:“真是自古俊杰出少年,周大人年纪轻轻便已身居秘书省少监,又深得陛下的恩宠,真是让我等羡慕不已啊。下官也来敬你一杯。”一旁的众位官吏也一同惊叹着点头称是。
周水仪微笑着拿起手中的杯盏,酒宴对坐的位置忽然有人说道:“不对哦,太守大人可真是忽略了一点,这位周大人不光光是深得陛下的恩宠,据说还是公主殿下眼中的红人,这分量……恐怕你可得再多敬一杯了吧,哈哈哈哈哈。”
周水仪停下了动作,视线从停在手中的酒杯,渐渐抬头看见了原来是左禁卫军中的兰钦,话语中敏感地直觉到了语言中暗藏的陷阱。
他淡然地置之一笑,看着在一旁已经手足无措的琴川太守说道:“还是水仪来多敬你一杯吧,多谢大人的夸奖。”说罢将杯中之酒缓缓饮尽,放下器皿说道:“能得到贤明的公主殿下的恩戴,自然也是我万分的荣幸。兰大人,倒是不知你们家的檀大人为何没有前来,看来倒是也必定是受了太子殿下更大的恩戴吧。”
“你……”兰钦正要反驳,却被一旁一位同样穿着禁卫军制服的白发少年制止住了,示意不要再说下去了。
僵局终是吴郡牧以及数位地方官员所打破,话题便也渐渐转向白露时太子殿下将会邀宴之事中。
“据说会有一位当朝最有名的琴师来助兴哦。”
“这个淋瑛阁也不简单,能被太子殿下选中作为宴请之所。”之类的话语渐渐在群臣之间七嘴八舌地展开了。
在红锦丝帷窗边,周水仪眯着深墨色的双眼,朝着天上因暗云涌动而朦胧的缺月望去,口中缓缓说道:“真是个应约的佳夜啊。。。。。。嘻,我醉了。”
将杯盏中的桂花酒一饮而尽。
阁楼外,清澈的琴水泛着暖色的光,倒映出了斑驳的光亮。
其中也有自己的倒影,是怎么也洗涤不去的浑浊的我吧。满目的摇曳与明亮,翻涌出了之前那不曾沉埋的树影,缄默得令人发慌。
周水仪想起了就在午后的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周水仪,我们今天谁也没有碰到谁。我也不可能再回来了……或许以后我们的相见会是必须相互杀戮的境地和立场上了。”
一个黑白的画面犹如石子坠入萍水之中,泛起了无声扩散起的涟漪。接着,雨很快就下的很大,仰望着晦暗的苍穹,冰凉的雨滴顺进了双眼,世上没有什么比这更冰冷的东西了。
“水仪你倒是,我在禁卫军检查的随队名单上可没有你,你看,怎么身上被刚刚的雨都淋湿了?快,披上我的外套。”
“……”
就在这一刻,我几乎会放弃一切的理性,转而去做一些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没有缜密的计划,没有恪守的诺言,只有一条:保护我应该保护的人。
我仿佛感觉到自己被人按在了水池之中,无法呼吸,令人烦躁不堪的残碎波光不断搅乱自己的视线,直觉也随之从身上渐渐剥离。
3.
举目,月光洒落在缓慢流淌的琴水之上,搅动着泛光的涟漪。
宴会散后,周水仪便一直呆呆地坐在了六弦河的柳堤,如果说星象冥冥之中连结的是繁琐多端的因缘,水象却是恰恰相反,就如同听镜一般,那是连接着亘古不移的命运,一个令人无法洞穿其表,一个令人无法明澈其里,结局却都是出奇的相像。
自己最喜欢的是阴天,因为夜晚的晴空总令人想起一些东西越是深入了解其中,便会越害怕的东西。
就好比是这星象,司天台里的人都知道,十五月半赏月从来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别人眼中的美景,那只是蕴含着各种杀意与诅咒的绮丽表象,倒是阴云遮天的时候才是能舒畅心情的时候。
但自己仍然爱眺望这一片璀璨的表象,或许那正是因为那是仍然残留在记忆里的童年碎片吧。
“噗通……”突如其来坠入水中的一粒石子,搅乱了面前的视线,但周水仪不为所动,淡淡的说道:“皇甫大人,找我有事吗?”
这世间唯一安静却又凌乱便是这扩散开来的涟漪,就好像水象里的命运。
以前曾听前辈刘勰说过一个故事。
曾经有个勤劳的年轻人在前往农田的小道上得到了一面精致的古镜,惊喜之余用布小心翼翼地将它包裹起来,无不爱惜。一日,他在黄昏返回农舍的路上遇到一位僧人,便让他检验古镜真假,僧人一看便说这是一面值千金的宝镜,但又说年轻人近日有丢财之象,要好好保护此镜。年轻人听了,更是对镜子钟爱有佳,每天都呆在家中生怕遭贼盗了宝镜。其妻见状,认为丈夫懒惰起来,一举抢过宝镜不由分说将其摔得粉碎。
这便是水象中的天命,人们对天命挣扎带来更大的反作用。
此刻出现在一旁的,正是那位穿着禁卫军制服的白发少年,他盯着周水仪,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名:“周水仪,你来这里到底想做什么?”
“唉,你们这些豺狼怎么总是咬着我不放,我只是台城呆久了跟着永世公主出来散散心。”周水仪也毫无忌讳地回答道。
“你是个令人厌恶的人。”白发少年冷冷地说道。
“我们只是站在了不同的立场,不必如此。”周水仪忽然笑了起来,缓缓说道。
“好自为之吧。”面前的白发少年说罢便转身离开,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我的临时秘书省设在离宫之中还真是岌岌可危啊。”
周水仪拾起一根安放在栏杆上的银色长针,打量许久,半开玩笑地自言自语说道。
就在这时,一颗荧荧生辉的陨星瞬间划过涣散的夜空,。西汉司马迁史记云:“陨星其逆入,若不轨道,以所犯命之,凶相也”。就如同刚刚倏地落入水中的石子,对于漂浮其中的小树叶而言,汹涌而来的便是寒色的波痕。
这便是两者皆有存在之理,乱象必有预兆。
4.
凡是约关键的时候,越需要理智的保护,这是父亲对自己的教诲。
而如今早已到了事态发展到最为重要的时候,丝毫差错都会成为无法弥补的失败,也将成为自身的要害,那是连自己都不可原谅的,因为这已经成为了一场不只是关乎自己生死的博弈。
红色的外衣在黑夜之中显得尤为艳丽,带着咄咄逼人明亮,并随着晚风飘在虞山顶端的剑阁,檀琴仰头靠在墙边,身后是穿梭在云际的弦月。
脑中胡乱地有想到那段对话,碎散而悲伤,丧失了所有的杀意。
“琴,你太注重你心中的内我,认为那是你不可侵犯的绝对,却在与此同时将你的外我渐渐舍弃,最终在外表人们都看出了你的冰冷,他们能真正理解你,却也是真正的误解。这样将内我置身于外……其实你一直在受伤吧。”
当周水仪这么说的时候……为什么?我居然会害怕了……
忽然,他感觉到了气氛的一丝异样。
檀琴,是个十分警觉的人,风吹草动的细节便能引起他极大的警惕。
却在这时,石阶远处传来脚步声,走来的是左禁卫常侍韦岚。他的脚步声盖住了那一丝细微的动静。当韦岚来到檀琴身边的时候,那个细微的动静,早已经觉察不出。
“你还来得真是时候。”檀琴轻叹一声,撇眼看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韦岚。
韦岚听出头目指责自己的意思,却又摸不着头脑,露出一脸疑惑的神态。“诶?”
“说吧,岚,出什么事了?”檀琴面无表情地看着韦岚,这才让韦岚想起了初衷。
“头目,怎么今天没有去那个洗尘宴?兰钦在那儿看到了他了。”韦岚忽然压低了声音,说道。
“我已经知道了。”檀琴淡淡的说道,眼神中闪烁过一丝黯淡的无奈,那是压抑在心中很重的情感一点点的表露。
“是不是陛下已经察觉到了?”韦岚继续追问到。
“我只能说永世公主必然已经有所察觉,但这并不等于皇上对此会有所察觉,毕竟萧玉姚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
檀琴微微顿了顿,忽然提起腰际的双剑说道:“去通知小任,让他召集五队和六队去南面看看,你回午方殿带九队陪我去西面,似乎今夜有些异样气息在离宫蔓延开来,我先走一步,一个时辰后在石梅阕集合……对了,若是回午方殿的时候看到有永世公主在,便立即绕道言子墓就让张惠昭的十六队前来。”
“诺~”韦岚即刻拱手转身,准备迅速行动。
“岚。”
这时,韦岚又听见身后传来檀琴的淡然的声音,让自己停住了脚步。
比适才的声音更加轻,几乎会被一阵风给吹散,但韦岚分明听得清楚万分。这是檀琴第一次说这三个字。“对不起。”
说罢,檀琴甩了一下高系的漆黑长发,提剑离开了剑阁,丢下了似乎定格在此刻而无法动弹的韦岚。
背对背的两个人心里都清楚地知道,他们内心永远存在着的那片深度残留的伤痛。
5.
鼓楼缓缓传出阵阵悠扬回荡的市鼓声,各条街坊闹市在此刻开始收货歇店了。
穿着金黄色与黑色碎花襦裙的白术,此刻正走在人群渐渐稀散的泰安街,提着一盏大红色的纱灯,正在回到泰安街街头的淋瑛阁,忽然在一旁的柳岸看到一位身着淡青色玄衣的男子,正面朝琴水折下一根柳枝。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忽然,这位公子忽然念念有词地说道,说着摇摇晃晃扶着柳树细细观察起手中的青青柳条。
“噗哧~”白术捂着嘴轻笑起来,原来是位喝醉了酒的轻浮公子。
笑声似乎暴露出了自己的位置,扶着柳树的公子忽然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后,白术立马吹灭灯笼,靠着墙角的暗处躲藏起来,使劲捂住了嘴让自己不能再笑出声来。
只见那位身着淡青色玄衣的年轻公子起身走回到了街道之上,这才让白术舒了口气,“真险呐~”
“掌柜的,你在哪里啊?”
忽然,从淋瑛阁跑出来的两位侍女忽然也来到柳堤处。而这个声音也吸引那位公子回头,往自己躲藏的暗处瞧了过来。
这时,在充满暖色的街灯的笼罩下,面前的公子一回头,便露出了秀气的面庞带着清新俊逸的神情,一点也不像一个喝醉了的酒鬼。
漆黑而淡然的双眼停在了自己的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忽然让自己心中漏了一拍,感觉脸颊毫无缘故地滚烫起来。
就这样,白术看着他,而他却也像是看着自己。
但在数秒之后,那位公子便又默默走在了街道之上,最终,腰际的银铃敲响着悦耳清脆的声音,连同那位公子的身影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我在这儿呢……两个小鬼…………”白术这才敢开口,一脸生气地朝着身在明处的淋瑛阁侍女说道。
两位侍女被躲在暗处的白术吓了一大跳,两人齐声叫到“啊!掌柜的……你还真是半夜出来吓人啊啊啊!”两人走到了近处才看到自己的白掌柜正一动不动的站在墙角光线阑珊的地方。
“我现在显得很吓人吗?”白术一脸无辜地指着自己说到。
而得到的答案却又是齐刷刷的点头。
“好啊!!哼!下月不发薪水啦!”
白术一跺脚,捂着自己的脸颊朝着淋瑛阁跑开了。两位侍女相视一笑,追了上去,说笑道:“好嘛~掌柜的当然是琴川第一大美人咧~啊哈哈哈~~~”
6.
韦岚在回午方殿的半路上碰到了正走一起的兰钦和皇甫小任,便上前打招呼说道:“诶~钦前辈和小任都在这儿啊~头目要你带五六两队你的去南面看看,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知道了,钦前辈和我一起去吧。”
皇甫小任不管不顾,便拉着兰钦笑道。“那韦岚你呢?”
“我要回午方殿带队陪头目去西面看看,走了。”说着,韦岚便朝着离宫的内部走去。
而皇甫小任和兰钦则是一起穿过文昌阁和镜泊阙,来到了离宫之中第二大的禁卫军驻地:司卫殿。
而皇甫小任作为左禁卫长史,是整个左禁卫军中掌管队伍最多的将领,在所有左禁卫三十九队中,他统领的五队,六队,十一队,十三队,十四队,十八队,共六只队伍中,五支队伍驻扎于司卫殿。
两人来到殿外,皇甫小任立即通知手下的人从各个驻地召集五队和六队的人,来到此地。
“前辈,南面是张惠昭、蓝怀恭、陆杲的驻地,你先带五队去看看。”皇甫小任说道。
“知道了。”
说完,二人分别带队,离开了司卫殿。
此刻的韦岚刚走进午方殿偏殿,只见永世公主正站在正殿之中,在鱼青桢的侍卫下走动着。
只见她甚有兴致地看着大殿内侧武器司里的禁军佩剑,纤细而白皙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把仕臣剑,闪闪的寒光照亮了她轻饶端庄的身姿。脸上那花季女孩的甜美笑容和安静端详手中长剑的样子,让韦岚不禁失神驻足起来。
“韦大人怎么在这儿?”
忽然,面前的永世公主朝着偏殿位置看了过来,发现了自己。“糟了……”韦岚这才意识到头目适才下达的行动,可能会因为自己而暴露。
“微臣给公主殿下请安。”韦岚立马一边跪下一边想着如何脱身的对策。
“公主殿下,现在已经将近子夜,外面或有危险。为保公主万寿之躯,请公主殿下移驾离宫宫内。”
这是一旁的鱼青桢说道:“哎呀,常侍大人,这午方殿是禁宫咽喉之处,是我们禁卫军重兵把守的地方,这才是算是离宫最安全的地方呐~”说着不免得意起来。
永世公主听了,“咯咯咯咯”点头笑了起来。
韦岚自是在暗中翻白眼骂鱼青桢,你个清蒸鱼……什么时候跟子英一样没脑子了…………也怪我自己,丝毫没有注意到隐蔽,这下可真是惨了。
“是啊,我和鱼大人都相信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韦大人觉得有什么不妥吗?”永世公主挽起了秀发,将仕臣剑拔了出来。
“……”韦岚被这么一说,一时想不到如何应对。
微风徐徐吹拂在殿内,吹起了公主的发梢。月光顺着午方殿的屋檐洒入殿中。
“韦岚,还记得天监十二年的春天吗?”永世公主说道。
“臣不敢忘记。”韦岚微微怔了怔,回答道。
永世公主来到韦岚的身边,拔出了仕臣剑,突然间换了一种口气说道,用剑指着韦岚说道:“大人陪我练一下剑。”说着,用手中的仕臣剑将他腰间的长剑挑了出来。
“……诺。”韦岚颔首说道,恭敬地站了起来,接过长剑,看着永世公主系起袖口,露出了洁白的双臂。
跟随在公主身旁的两排侍女提着长灯站在了正殿的左右,灯光照亮了整个大殿。
两人站在殿中央,默然相视。
只见永世公主横起长剑,跨步向韦岚袭来。
此刻殿外的枫树林,鲜红的枫叶安静地在深夜之中飘零。
7.
韦岚看着公主挥剑来到自己身边,缓缓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对自己而言,有些东西是自己永生都弥补不了的错误,就像爱上一位公主。
她是当今圣上的第二个女儿,萧统太子的亲姐姐,圣上与皇后对她的宠爱是无法比拟的。
她是整个皇宫台城的璀璨而华丽的明珠,并时时刻刻用整个王朝最华美金色丝绸点缀着她轻饶而优雅的身姿。
她轻轻的一声咳嗽,都会惊动整个宫廷的人。她也是能歌善舞的世间尤物,她的歌声是人间最美妙的韵律,她的行伍走在建邺的金陵御道上,会引来多少百姓争相一睹当今公主的倾国容貌。
看着她,心中有着那个虚幻的花朵忽然又绽放开来,但他知道,这是无比的致命。
檀琴无数次地警告过自己,“岚,你要知道,永世公主,是个美丽而危险的女人。她是带着毒刺的藤蔓。纠缠,会总有一天让你被她缠绕而窒息。”
但,我却怎么也甩不开这份该死的倾慕。我不知道这份心中的秘密是何时被檀琴发现,或许是因为他那早已枯竭的情感所带给他的敏锐直觉,但我知道,他是对的。
爱,从来不是简简单单的东西。
它会让你丧失理智的外衣,从而将自己最柔软的部分暴露在外,从此感受着钻心的痛苦……
关于剑术,韦岚是在整个禁卫军之中,排名能够一直居于前二十位的不折不扣的剑法高手。
长剑在韦岚的手中如同书法家的毛笔一般,沉着自如地挥动,小心翼翼化解了永世公主的攻击。
永世公主剑锋一转,朝着韦岚的左侧划来。
而韦岚准确无误地在对方长剑挥动之前预判了下一步的方向,身子退了一步,小心翼翼地躲闪开了攻击。
剑光不停地闪烁在安静的大殿之中,这使得两把长剑触碰的声响显得异常的突兀。
永世公主不停变换着剑路,想方设法地得能有所收获,而韦岚总是在巧妙的躲闪着她的攻击,似乎在享受着这个时光。
然而这让公主急躁起来,忽然,她一个转身,剑刃也随着身子几乎是贴到了韦岚的胸前。韦岚见状急忙收起手中可能伤害到永世公主的仕臣剑,抓住了她拿着剑柄的右手,而又怕她不稳的身子会甩在地上,便转身来到公主背后,以防万一扶住了对方的身子。
就这样的瞬间韦岚发现,时光回溯,殿外的红枫换成了一片嫩绿的色泽,那是天监十二年的春天。北衙禁军第六队的预备队在大司马门外的含章殿中进行开春以来第一次训练。
“和你们介绍一下,这是第一预备队两位实力不错的新人:江子一和徐陵。”这时时任右禁卫领军将兰钦向自己的部下们介绍着站在一旁的两位年轻人。“今天的训练和往常不同,是我和俞大人决定进行的剑术比试。希望大家好好对待,因为半个月后的禁考你们就有可能成为真正的对手。”
兰钦看了一下站在前面的数十个年轻人,继续说道:“高个子、桓子英出列。你们首先与第一队的两位进行比试。”
高个子指的就是队里面身高最高的韦岚,他听到后喊了一声“诺”,便来到了队前。
倒是前排的桓子英一副“躺着也中枪”的神情,略有喜感。
第一场是桓子英和徐陵,结果不出户在场人的预料,桓子英很轻松地输掉了这场比试。
第二场是韦岚和来自第一预备队的江子一。
江子一这个人在整个预备队中都有着颇高的知名度,原因是他极高的剑术造诣,是这一届中拔尖的人才。而且从哥哥口中得知,他还得到了禁卫军上层的关注,这让韦岚不敢松懈。
比试开始后,韦岚发现对方的剑术果然厉害,招式灵活,步伐也十分稳健,但并不是完全无法对抗。他在看清对方真实实力之前准备先采取防御的态势。然而江子一也似乎没有使出全力的意思,令韦岚无法看清对方的实力。
韦岚敏捷的身手,见招拆招。忽然他在江子一变招的瞬间发现了一个漏洞,他立刻抓住了这个机遇,突然之间跨步上前,迅速挥剑直取颈间。
然而刹那之间他却发现这原来是个陷阱!
江子一也在这一瞬抓住了韦岚上前的空隙,长剑也在同时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巧妙的招式。”韦岚嘴角上扬,说道。
“好快的身手。”江子一收起剑,也淡淡笑道。
“好精彩的剑术。”这时,从殿外传来一阵拍手的声音。
预备队的众人向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面前出现了一位头戴面纱的少女,身上穿着淡绿色的长裙,袖口上绣着淡红色的莲花,银丝线勾出了几片祥云,下摆密麻麻一排蓝色的海水云图,胸前是宽片粉色缎子裹胸,举手投足如风拂扬柳般婀娜多姿.过细乌黑的长发,披于双肩之上,显得柔美动人。
“拜见公主殿下。”众人见了,皆跪了下来,向来者行礼。
“在禁省听到这么热闹,就来看看了。”永世公主隔着乌纱,看了看跪下的一帮年轻人,忽然指了指适才比剑的韦岚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在下韦岚,是北衙禁军第六队的预备队。”韦岚恭敬地回答道。
“站起来说话吧”永世公主见他站了起来,便继续问道。“是韦睿将军的亲戚吗?”
“大将军是我的叔叔。”韦岚答道。
“那希望在以后还能见到你。”永世公主笑道,转身离开了含章殿。
“……”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永世公主,她的一举一动,从此深深地刻在了自己的脑海之中,再也无法释怀。
半个月后,自己成为一名正式的禁卫军官的那一天,公主邀请自己来到了玄武湖畔的皇室练剑场切磋剑艺。
剑刃上飘零着粉色的花瓣,那是成片盛开的桃花以及这记忆的所有颜色,淡淡的花香延伸了十里,延伸着所有关于喜欢的感觉。
“韦岚。”
这时,被自己双手托住的女人叫了一下自己的名字。
这让自己从回忆中瞬间苏醒。
韦岚见状,立即松手跪到了地上,“请公主殿下降罪……”话语中尽显慌乱的内心。
“……”永世公主看着他,摇了摇头说道:“我知道,是你让着我,保护着我,从一开始就如此…………我累了……”
“…………”平时开朗的韦岚,在永世公主的面前,却从来都像一个孩子,局促无措。
却见永世公主这个时候撅着嘴巴地说道:“来人,移驾回丹阳宫……”
韦岚目送着永世公主走到殿外,只见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身轻声说道:“韦岚,不要再把我放在你的心里的,这样只会害了你。”
这句话让韦岚脑海中一片空白,呆呆地看着她,最后低头说道:“…………诺。”
在这一刻,自己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幼稚。
月色变得深邃莫测,无人发觉,大殿之中盛开起淡金色的虚妄之花,那是留恋的痕迹。
7.
远方城中渐渐传来阵阵悠扬回荡的市鼓声,预示着琴川城大小九座城门即将收哨关闭,各条街坊闹市也需收货歇店了。
“夜半交值,庆之,辛苦你了。”
左禁卫侍中陈庆之站在太子东宫西测的阜成侍楼上,转身见桓子英走到近前。
“子英,你来啦。”陈庆之双手撑在侍楼的木雕朱漆栏杆上。“这太子的离宫环境真不错,比京城那些黑压压一片的宫殿好多了。幸好这次能有幸跟头目护送公主来这儿,才发现在动乱的年代还有这么块宝地。”
桓子英心想:这也是相比较而言,自己身后不远处一片彩光明灿而华丽的东宫宫殿屋宇也不少,只是这些大都掩映在了虞山的密林幽涧之中,碧色遮楼中显得更加幽秘……
陈庆之继续说道:“对了,子英,据说秘书省的周水仪也来这儿了?是今天刚随着公主车队进城吗?我怎么不记得名单上曾提到他这个闲官会来。”
桓子英吐了吐舌头不以为意:“他这个人啊有时候不着调……但这时候前来恐怕还是受了皇上密旨。”陈庆之闻之,沉吟道:“这就奇怪了……”
“嗯?庆之什么时候也学起头目那样顾虑重重的熊样了?”
“嘿嘿,没啥。这种朝中大人随队来离宫,照例也应该和我们打个招呼,也不知道头目知道了没有……”
忽然,桓子英似乎都并不在意陈庆之的话,他嗅了嗅鼻子:“庆之你来是否有闻到一股花香,是奇异的花香。”
接着两人就花香的话题,聊了起来。
最后,略有困意的陈庆之打了个哈欠,朝桓子英摆摆手,一口睡意浓浓的说道:“这儿就先交给你啦。”
桓子英看着陈庆之慵懒的背影,自己也打了个哈欠。
8.
韦岚带着队伍来到石梅阕的时候,却并没有看到檀琴的踪影。这时,正守卫于此的一位身着禁卫黑色服饰,腰间独特地悬着一枚生锈的方孔九铢铜板的男子,系在头上那长长在风中吹拂着的白色的头巾,倒有股脱俗不凡的气质,他正走上前来问到:“常侍大人,带着惠昭的十二队,是出什么事了么?”
韦岚见了,原来是出身庶族却担当左禁卫领军将的俞药,便上前问道:“适才可有见到头目?”
俞药沉吟片刻,指着身后说道:“头目可能是见大人迟迟不到,便自行向西走了。”韦岚见状,便带队随着俞药所指的方向,快步追了上去。
只是这时,韦岚在匆忙之间并没有看见一个人坐在远方的树林中,正微笑地看着这儿的一切。那个人手中闲散地摆弄着手中的柳枝,念念有词说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柳枝绕在了食指上,忽然一放手,便从手掌中弹开,坠入了漆黑的夜色中。
9.
夜过子时,静谧的山林不时传来簌簌的声响,白阶霜华在微光中点点隐现,有种倒映出了夜际星辰的错觉。
阜城楼上扑面的微风煦煦最后的夏意,桓子英柔华的褐色长发也在徐徐的晚风中悄然揉乱,如同初秋时节最后一朵盛开的花。
他默默仰头,双瞳凝视着夜空中的一弦银月,仿佛是在冥渊中游浮的神明一般,穿梭在亘古灰暗色云间。似乎一切太过安静而会有“丝丝”的耳鸣幻音,为了发出些久违的声响,他便换了一个坐姿。
指尖不知为何,在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这种细微的状况总是会不时发生,已经忘却是何时开始,却总是并不在意,直至现在已经习惯。
桓子英却还记得,似乎还是在很久很久的孩童时,每当秋天到临之际,自己唯一的亲人,年迈的爷爷会花整整一天的时间带自己来到大江边的栖霞山,不顾多年的久病和早已迟钝的动作。
当我和爷爷来到山的最顶端,看着山上层次分明而壮丽的红枫阵阵飘零江岸,他总说这儿曾是桓家祖辈建功立业的地方,也曾是桓家兵败身裂的地方。
这满山的枫树都是桓家的英灵。而自己从小便反感面前这位老人这种恐怖的联想,并带着沉重到喘不了气负重感觉。
而那个时候,自己似乎还是个不爱说话的小鬼,只是什么都不想,无言地看着这么一片不断变化着的绚烂红色。时常也会眺望远处的江对岸,在一个孩子的视线里,并不存在什么壮怀激烈的情绪,对他而言,那只是个未知也是神秘的世界。
这个时候,脑海中忽然出现了水仪的身影,就站在自己的身边,也一同看着远方的枫林。童年记忆里的小水仪,是个爱笑和感性的男孩,懂得很多大人之间的道理,对面前的世界时常有着细致入微的理解,就和他那漂亮而温柔的母亲一样,用善良而干净的双眼表达自己心中的话,能在相识之中令人感到一种特殊的温馨。
他忽然回过头来,用着那双眼睛安静地朝着自己笑起来。但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笑容中,上扬的嘴唇忽然变得殷红而诡异,并发出了“咯咯咯咯咯”的奇怪而惊悚的笑声。
怎么会这样!!
当桓子英开始环顾四周的时候,原本应该处在阜城楼上的自己,此刻却真实的处在了那座并应该存在在记忆里的栖霞山上。
忽然,这个外表完全是周水仪的幻象,在自己毫无防备之下用力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试图让自己窒息。
“怎么了……这是……”
桓子英挣扎着,抓住那双纤细的手,却怎么也摆脱不了他牢牢箍住自己脖子。
只觉得那双手开始更加用力,脑子开始混沌不堪,而自己的视线也开始迷离起来。
“怎么……会……这样…………”
就在自己快要失去直觉的时候,幻象周水仪的身后出现了一位身着黯蓝色文袍的年轻男子,单手一挥,口中冷冷说道:“区区梦魇,还没到夜霜降临便迫不及待出来害人了。”
只见身边环绕起数张驱魔的符纸,而眼前的幻象就在此刻随着一声凄冽的叫声被震得魂飞魄散。新鲜的空气忽然涌入自己的身体,桓子英不禁一阵猛烈的咳嗽,周围的事物也变得正切起来,自己回到了午夜里的阜城楼栏杆旁。
抬头还未等桓子英看清那个男人的身影,却只见他已经走远,桓子英翻身跃下栏杆,循着大致的方向追了上去,却发现那人早已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心中一阵疑惑,微风带过他丹青色的禁卫制服,身子落在了读书楼的二楼瓦檐上。
正当此刻,一人忽然间猛拍了一下桓子英的脊背,笑意满满地说道:“呵~子英,大半夜出来作采花贼么?”
还没等桓子英发问有没有看到一个人影经过这儿,不知是读书楼上地的琉璃云瓷瓦不够牢固,还是自己的心魄未宁,桓子英一个摇晃,连人带瓦直接被推了下去,“叭”的一声扑到在阁前的平地上。
“呀呀呀~没事吧,子英。”
刻意凸现出了一种夸大的关心语气,但声音仍是笑意满满。
桓子英当然是摔成傻子都能知道是谁才有兴致干这种事,坐起身子额头略暴青筋地仰头吼到:“周水仪,你故意的吧!”
周水仪却在这时笑而不语,静坐在阁楼屋檐上,端详起头顶云散星稀的晴夜图景。
隔了许久,周水仪见桓子英大概怒气已消,便轻声朝下喊道:“中朗将大人,能不能被我回去~”双眼还装出一副水灵灵的模样。
“你只缺德又不缺腿……”
桓子英没好气地双手插在胸前闭眼说道。
“人家刚才在淋瑛阁里和多了,因为你们家那某人没有参加,害我还为你们禁卫军兄弟罚了几杯……走不动了啦~知道中朗将大人最体贴人了~”周水仪继续装可怜道。
桓子英瞥了一眼周水仪,心头一软,说道:“好吧,背你回秘书省也是为外头减少一个祸害。”
桓子英复跃上瓦檐,将身体异常轻的周水仪轻松背起。没走几步,只感觉周水仪一只手轻轻松垂。
“这家伙睡得还真快。”桓子英无奈地摇头笑道。
这时,眼前又回放起刚刚发生地一切,心想背上的家伙专研究这种怪事,以后找个理由问问他。却在此刻听到周水仪靠在身后似呓非呓地喃喃说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这所有的一切,都让人觉得恍如一场大梦,会让人半信半疑这些都真实地存在过,也或许让人相信也许这些都只是自己的梦境。
只是,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与那些梦魇不同,此刻背上温暖的体温,是心中永恒的信任与情谊。
他清楚的这么告诉自己。
韦岚看着公主挥剑来到自己身边,缓缓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对自己而言,有些东西是自己永生都弥补不了的错误,就像爱上一位公主。
她是当今圣上的第二个女儿,萧统太子的亲姐姐,圣上与皇后对她的宠爱是无法比拟的。
她是整个皇宫台城的璀璨而华丽的明珠,并时时刻刻用整个王朝最华美金色丝绸点缀着她轻饶而优雅的身姿。
她轻轻的一声咳嗽,都会惊动整个宫廷的人。她也是能歌善舞的世间尤物,她的歌声是人间最美妙的韵律,她的行伍走在建邺的金陵御道上,会引来多少百姓争相一睹当今公主的倾国容貌。
看着她,心中有着那个虚幻的花朵忽然又绽放开来,但他知道,这是无比的致命。
檀琴无数次地警告过自己,“岚,你要知道,永世公主,是个美丽而危险的女人。她是带着毒刺的藤蔓。纠缠,会总有一天让你被她缠绕而窒息。”
但,我却怎么也甩不开这份该死的倾慕。我不知道这份心中的秘密是何时被檀琴发现,或许是因为他那早已枯竭的情感所带给他的敏锐直觉,但我知道,他是对的。
爱,从来不是简简单单的东西。
它会让你丧失理智的外衣,从而将自己最柔软的部分暴露在外,从此感受着钻心的痛苦……
关于剑术,韦岚是在整个禁卫军之中,排名能够一直居于前二十位的不折不扣的剑法高手。
长剑在韦岚的手中如同书法家的毛笔一般,沉着自如地挥动,小心翼翼化解了永世公主的攻击。
永世公主剑锋一转,朝着韦岚的左侧划来。
而韦岚准确无误地在对方长剑挥动之前预判了下一步的方向,身子退了一步,小心翼翼地躲闪开了攻击。
剑光不停地闪烁在安静的大殿之中,这使得两把长剑触碰的声响显得异常的突兀。
永世公主不停变换着剑路,想方设法地得能有所收获,而韦岚总是在巧妙的躲闪着她的攻击,似乎在享受着这个时光。
然而这让公主急躁起来,忽然,她一个转身,剑刃也随着身子几乎是贴到了韦岚的胸前。韦岚见状急忙收起手中可能伤害到永世公主的仕臣剑,抓住了她拿着剑柄的右手,而又怕她不稳的身子会甩在地上,便转身来到公主背后,以防万一扶住了对方的身子。
就这样的瞬间韦岚发现,时光回溯,殿外的红枫换成了一片嫩绿的色泽,那是天监十二年的春天。北衙禁军第六队的预备队在大司马门外的含章殿中进行开春以来第一次训练。
“和你们介绍一下,这是第一预备队两位实力不错的新人:江子一和徐陵。”这时时任右禁卫领军将兰钦向自己的部下们介绍着站在一旁的两位年轻人。“今天的训练和往常不同,是我和俞大人决定进行的剑术比试。希望大家好好对待,因为半个月后的禁考你们就有可能成为真正的对手。”
兰钦看了一下站在前面的数十个年轻人,继续说道:“高个子、桓子英出列。你们首先与第一队的两位进行比试。”
高个子指的就是队里面身高最高的韦岚,他听到后喊了一声“诺”,便来到了队前。
倒是前排的桓子英一副“躺着也中枪”的神情,略有喜感。
第一场是桓子英和徐陵,结果不出户在场人的预料,桓子英很轻松地输掉了这场比试。
第二场是韦岚和来自第一预备队的江子一。
江子一这个人在整个预备队中都有着颇高的知名度,原因是他极高的剑术造诣,是这一届中拔尖的人才。而且从哥哥口中得知,他还得到了禁卫军上层的关注,这让韦岚不敢松懈。
比试开始后,韦岚发现对方的剑术果然厉害,招式灵活,步伐也十分稳健,但并不是完全无法对抗。他在看清对方真实实力之前准备先采取防御的态势。然而江子一也似乎没有使出全力的意思,令韦岚无法看清对方的实力。
韦岚敏捷的身手,见招拆招。忽然他在江子一变招的瞬间发现了一个漏洞,他立刻抓住了这个机遇,突然之间跨步上前,迅速挥剑直取颈间。
然而刹那之间他却发现这原来是个陷阱!
江子一也在这一瞬抓住了韦岚上前的空隙,长剑也在同时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巧妙的招式。”韦岚嘴角上扬,说道。
“好快的身手。”江子一收起剑,也淡淡笑道。
“好精彩的剑术。”这时,从殿外传来一阵拍手的声音。
预备队的众人向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面前出现了一位头戴面纱的少女,身上穿着淡绿色的长裙,袖口上绣着淡红色的莲花,银丝线勾出了几片祥云,下摆密麻麻一排蓝色的海水云图,胸前是宽片粉色缎子裹胸,举手投足如风拂扬柳般婀娜多姿.过细乌黑的长发,披于双肩之上,显得柔美动人。
“拜见公主殿下。”众人见了,皆跪了下来,向来者行礼。
“在禁省听到这么热闹,就来看看了。”永世公主隔着乌纱,看了看跪下的一帮年轻人,忽然指了指适才比剑的韦岚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在下韦岚,是北衙禁军第六队的预备队。”韦岚恭敬地回答道。
“站起来说话吧”永世公主见他站了起来,便继续问道。“是韦睿将军的亲戚吗?”
“大将军是我的叔叔。”韦岚答道。
“那希望在以后还能见到你。”永世公主笑道,转身离开了含章殿。
“……”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永世公主,她的一举一动,从此深深地刻在了自己的脑海之中,再也无法释怀。
半个月后,自己成为一名正式的禁卫军官的那一天,公主邀请自己来到了玄武湖畔的皇室练剑场切磋剑艺。
剑刃上飘零着粉色的花瓣,那是成片盛开的桃花以及这记忆的所有颜色,淡淡的花香延伸了十里,延伸着所有关于喜欢的感觉。
“韦岚。”
这时,被自己双手托住的女人叫了一下自己的名字。
这让自己从回忆中瞬间苏醒。
韦岚见状,立即松手跪到了地上,“请公主殿下降罪……”话语中尽显慌乱的内心。
“……”永世公主看着他,摇了摇头说道:“我知道,是你让着我,保护着我,从一开始就如此…………我累了……”
“…………”平时开朗的韦岚,在永世公主的面前,却从来都像一个孩子,局促无措。
却见永世公主这个时候撅着嘴巴地说道:“来人,移驾回丹阳宫……”
韦岚目送着永世公主走到殿外,只见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身轻声说道:“韦岚,不要再把我放在你的心里的,这样只会害了你。”
这句话让韦岚脑海中一片空白,呆呆地看着她,最后低头说道:“…………诺。”
在这一刻,自己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幼稚。
月色变得深邃莫测,无人发觉,大殿之中盛开起淡金色的虚妄之花,那是留恋的痕迹。
7.
远方城中渐渐传来阵阵悠扬回荡的市鼓声,预示着琴川城大小九座城门即将收哨关闭,各条街坊闹市也需收货歇店了。
“夜半交值,庆之,辛苦你了。”
左禁卫侍中陈庆之站在太子东宫西测的阜成侍楼上,转身见桓子英走到近前。
“子英,你来啦。”陈庆之双手撑在侍楼的木雕朱漆栏杆上。“这太子的离宫环境真不错,比京城那些黑压压一片的宫殿好多了。幸好这次能有幸跟头目护送公主来这儿,才发现在动乱的年代还有这么块宝地。”
桓子英心想:这也是相比较而言,自己身后不远处一片彩光明灿而华丽的东宫宫殿屋宇也不少,只是这些大都掩映在了虞山的密林幽涧之中,碧色遮楼中显得更加幽秘……
陈庆之继续说道:“对了,子英,据说秘书省的周水仪也来这儿了?是今天刚随着公主车队进城吗?我怎么不记得名单上曾提到他这个闲官会来。”
桓子英吐了吐舌头不以为意:“他这个人啊有时候不着调……但这时候前来恐怕还是受了皇上密旨。”陈庆之闻之,沉吟道:“这就奇怪了……”
“嗯?庆之什么时候也学起头目那样顾虑重重的熊样了?”
“嘿嘿,没啥。这种朝中大人随队来离宫,照例也应该和我们打个招呼,也不知道头目知道了没有……”
忽然,桓子英似乎都并不在意陈庆之的话,他嗅了嗅鼻子:“庆之你来是否有闻到一股花香,是奇异的花香。”
接着两人就花香的话题,聊了起来。
最后,略有困意的陈庆之打了个哈欠,朝桓子英摆摆手,一口睡意浓浓的说道:“这儿就先交给你啦。”
桓子英看着陈庆之慵懒的背影,自己也打了个哈欠。
8.
韦岚带着队伍来到石梅阕的时候,却并没有看到檀琴的踪影。这时,正守卫于此的一位身着禁卫黑色服饰,腰间独特地悬着一枚生锈的方孔九铢铜板的男子,系在头上那长长在风中吹拂着的白色的头巾,倒有股脱俗不凡的气质,他正走上前来问到:“常侍大人,带着惠昭的十二队,是出什么事了么?”
韦岚见了,原来是出身庶族却担当左禁卫领军将的俞药,便上前问道:“适才可有见到头目?”
俞药沉吟片刻,指着身后说道:“头目可能是见大人迟迟不到,便自行向西走了。”韦岚见状,便带队随着俞药所指的方向,快步追了上去。
只是这时,韦岚在匆忙之间并没有看见一个人坐在远方的树林中,正微笑地看着这儿的一切。那个人手中闲散地摆弄着手中的柳枝,念念有词说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柳枝绕在了食指上,忽然一放手,便从手掌中弹开,坠入了漆黑的夜色中。
9.
夜过子时,静谧的山林不时传来簌簌的声响,白阶霜华在微光中点点隐现,有种倒映出了夜际星辰的错觉。
阜城楼上扑面的微风煦煦最后的夏意,桓子英柔华的褐色长发也在徐徐的晚风中悄然揉乱,如同初秋时节最后一朵盛开的花。
他默默仰头,双瞳凝视着夜空中的一弦银月,仿佛是在冥渊中游浮的神明一般,穿梭在亘古灰暗色云间。似乎一切太过安静而会有“丝丝”的耳鸣幻音,为了发出些久违的声响,他便换了一个坐姿。
指尖不知为何,在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这种细微的状况总是会不时发生,已经忘却是何时开始,却总是并不在意,直至现在已经习惯。
桓子英却还记得,似乎还是在很久很久的孩童时,每当秋天到临之际,自己唯一的亲人,年迈的爷爷会花整整一天的时间带自己来到大江边的栖霞山,不顾多年的久病和早已迟钝的动作。
当我和爷爷来到山的最顶端,看着山上层次分明而壮丽的红枫阵阵飘零江岸,他总说这儿曾是桓家祖辈建功立业的地方,也曾是桓家兵败身裂的地方。
这满山的枫树都是桓家的英灵。而自己从小便反感面前这位老人这种恐怖的联想,并带着沉重到喘不了气负重感觉。
而那个时候,自己似乎还是个不爱说话的小鬼,只是什么都不想,无言地看着这么一片不断变化着的绚烂红色。时常也会眺望远处的江对岸,在一个孩子的视线里,并不存在什么壮怀激烈的情绪,对他而言,那只是个未知也是神秘的世界。
这个时候,脑海中忽然出现了水仪的身影,就站在自己的身边,也一同看着远方的枫林。童年记忆里的小水仪,是个爱笑和感性的男孩,懂得很多大人之间的道理,对面前的世界时常有着细致入微的理解,就和他那漂亮而温柔的母亲一样,用善良而干净的双眼表达自己心中的话,能在相识之中令人感到一种特殊的温馨。
他忽然回过头来,用着那双眼睛安静地朝着自己笑起来。但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笑容中,上扬的嘴唇忽然变得殷红而诡异,并发出了“咯咯咯咯咯”的奇怪而惊悚的笑声。
怎么会这样!!
当桓子英开始环顾四周的时候,原本应该处在阜城楼上的自己,此刻却真实的处在了那座并应该存在在记忆里的栖霞山上。
忽然,这个外表完全是周水仪的幻象,在自己毫无防备之下用力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试图让自己窒息。
“怎么了……这是……”
桓子英挣扎着,抓住那双纤细的手,却怎么也摆脱不了他牢牢箍住自己脖子。
只觉得那双手开始更加用力,脑子开始混沌不堪,而自己的视线也开始迷离起来。
“怎么……会……这样…………”
就在自己快要失去直觉的时候,幻象周水仪的身后出现了一位身着黯蓝色文袍的年轻男子,单手一挥,口中冷冷说道:“区区梦魇,还没到夜霜降临便迫不及待出来害人了。”
只见身边环绕起数张驱魔的符纸,而眼前的幻象就在此刻随着一声凄冽的叫声被震得魂飞魄散。新鲜的空气忽然涌入自己的身体,桓子英不禁一阵猛烈的咳嗽,周围的事物也变得正切起来,自己回到了午夜里的阜城楼栏杆旁。
抬头还未等桓子英看清那个男人的身影,却只见他已经走远,桓子英翻身跃下栏杆,循着大致的方向追了上去,却发现那人早已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心中一阵疑惑,微风带过他丹青色的禁卫制服,身子落在了读书楼的二楼瓦檐上。
正当此刻,一人忽然间猛拍了一下桓子英的脊背,笑意满满地说道:“呵~子英,大半夜出来作采花贼么?”
还没等桓子英发问有没有看到一个人影经过这儿,不知是读书楼上地的琉璃云瓷瓦不够牢固,还是自己的心魄未宁,桓子英一个摇晃,连人带瓦直接被推了下去,“叭”的一声扑到在阁前的平地上。
“呀呀呀~没事吧,子英。”
刻意凸现出了一种夸大的关心语气,但声音仍是笑意满满。
桓子英当然是摔成傻子都能知道是谁才有兴致干这种事,坐起身子额头略暴青筋地仰头吼到:“周水仪,你故意的吧!”
周水仪却在这时笑而不语,静坐在阁楼屋檐上,端详起头顶云散星稀的晴夜图景。
隔了许久,周水仪见桓子英大概怒气已消,便轻声朝下喊道:“中朗将大人,能不能被我回去~”双眼还装出一副水灵灵的模样。
“你只缺德又不缺腿……”
桓子英没好气地双手插在胸前闭眼说道。
“人家刚才在淋瑛阁里和多了,因为你们家那某人没有参加,害我还为你们禁卫军兄弟罚了几杯……走不动了啦~知道中朗将大人最体贴人了~”周水仪继续装可怜道。
桓子英瞥了一眼周水仪,心头一软,说道:“好吧,背你回秘书省也是为外头减少一个祸害。”
桓子英复跃上瓦檐,将身体异常轻的周水仪轻松背起。没走几步,只感觉周水仪一只手轻轻松垂。
“这家伙睡得还真快。”桓子英无奈地摇头笑道。
这时,眼前又回放起刚刚发生地一切,心想背上的家伙专研究这种怪事,以后找个理由问问他。却在此刻听到周水仪靠在身后似呓非呓地喃喃说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这所有的一切,都让人觉得恍如一场大梦,会让人半信半疑这些都真实地存在过,也或许让人相信也许这些都只是自己的梦境。
只是,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与那些梦魇不同,此刻背上温暖的体温,是心中永恒的信任与情谊。
他清楚的这么告诉自己。